翌日的小朝会,气氛与往日颇有不同。
当太子尹昊清踏入殿内时,不少留心的大臣都不约而同地感到一丝异样。
只见他身着庄重的储君冕服,步履沉稳,身形挺直如松,不再似以往那般带着几分慵懒或漫不经心,更不见前些时日的颓唐与戾气。
他端坐于储君之位,目光清明,扫视众臣时,竟罕见地带上了几分谦逊与审视,而非过去的倨傲与不耐。
尤其当议及政务,有臣子奏对时,他不再是随意打断或敷衍了事,而是凝神静听。
轮到刘昌龄发言时,变化更是明显。
这位太子殿下不仅没有流露出丝毫厌烦,反而微微侧身,做出一副侧耳倾听的姿态,眉头时而微蹙,时而舒展,仿佛真的在认真思考这位老对头话语中的深意,甚至偶尔还会微微颔首,表示听懂了其中的某处关窍。
这番作态,莫说是与太子素来不睦的官员,便是些中立之辈,也看得暗自纳罕,心中嘀咕:这太阳是打西边出来了?太子殿下今日是中了什么邪?怎的仿佛换了个人似的?
刘昌龄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中却是冷笑连连,警惕更甚。
他岂会不知这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定是这厮还对自家宝儿贼心不死,才做出这般惺惺之态,企图麻痹自己!
思及此,刘昌龄非但没有因太子的“礼遇”而缓和态度,反而在接下来的奏对中,言辞愈发犀利,引经据典,对太子近日某些尚显稚嫩或考虑不周的政策提议,提出了更为尖锐和咄咄逼人的批评,几乎是指着鼻子在教训,只差没明说“竖子不足与谋”。
若是往常,尹昊清早已拍案而起,反唇相讥了。
然而今日,众臣只见太子殿下静静地听着,面上并无愠色,眼神依旧沉静,甚至在刘昌龄言毕后,还沉默了片刻,仿佛在消化那些刺耳的话语。
随后才缓缓开口,语气平和,竟带着几分受教般的沉稳:“刘大人所言,确有道理,是孤思虑不周。此事容孤再细细斟酌。”
他不仅没发火,还认错了?!
这一下,满殿皆静。
不少老臣偷偷交换着眼神,皆是难以置信。
连一向对太子要求严苛、屡屡被气得吹胡子瞪眼的谢太傅,此刻也抚着胡须,眼中露出了惊疑不定之色。
他想起前两日太子主动向他请教经义时,那专注认真的神态,与以往敷衍塞责的模样判若两人,心中不禁暗暗迟疑:难道这小子,真的转了性了?
尹昊清将众人的惊疑尽收眼底,心中并无得意,只有一片沉静。
他知道,改变非一日之功,尤其是扭转根深蒂固的印象。
但他有足够的耐心。他的目光掠过刘昌龄那依旧紧绷的脸,心中默念《追妻之计》第二条——化解岳父之恨,任重道远。
与此同时,刘府之内,却是另一番景象。
王太医如约前来为银杏诊治。
他须发皆白,精神矍铄,检查伤势时手法娴熟精准,一边探查,一边口中念念有词,分析着骨骼愈合情况与经络淤塞之处,听得闻讯赶来的刘宝儿美目异彩连连。
待王太医初步诊断完毕,刘宝儿便迫不及待地将自己这些年来为银杏治疗的心得、用药的思路,乃至一些基于对草药性理解而做出的、略显大胆的推测,一一向王太医请教。
她言辞清晰,逻辑分明,虽有些想法在经验丰富的王太医听来尚显稚嫩,但那份灵性与对医道的独特感悟,却让王太医越听越是心惊。
这刘家小姐,绝非仅仅略通岐黄那么简单!
她于医术一途,竟有着非凡的天赋与悟性,许多见解跳出了传统医书的桎梏,带着一股源自山野自然的灵气与巧思,尤其是在草药配伍与针对个体差异的灵活变通上,显示出超越其年龄的敏锐。
王太医捻着雪白的长须,沉吟良久,看向刘宝儿的目光已从最初的欣赏变成了灼热的惊喜,仿佛发现了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
他忽然开口道:“刘小姐于医术上颇有悟性,根基亦算扎实,更难得的是这份灵性与济世之心。不知……可愿随老夫深入学习这正骨续筋、调理沉疴之道?”
刘宝儿闻言,先是一怔,随即巨大的喜悦涌上心头!
王太医是太医院圣手,医术冠绝京城,若能得他亲自指点,无异于一步登天!
她连忙敛衽,郑重行了一个大礼,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晚辈才疏学浅,能蒙太医青眼,愿收为弟子,实乃晚辈三生有幸!晚辈定当勤勉学习,不负太医厚望!”
王太医见她态度恭谨,眼神清澈坚定,心中更是满意,抚须笑道:“好,好!不必多礼。医道无穷,你我日后亦可互相切磋。”他顿了顿,想起之前的听闻,又道:“听说,你有意开设医馆,专为女子诊治?”
“是,”刘宝儿坦然承认,目光坚定,“女子多有隐疾,囿于礼法,往往羞于启齿,或求医无门。晚辈既学此术,愿尽绵薄之力,为她们解除些苦楚。”
“善!大善!”王太医眼中赞赏之色更浓,连连点头,“女子行医,于世道而言,确有许多不便与非议。然,医者父母心,悬壶济世,本就不该有男女之别。你能有此志向,不畏人言,心怀仁术,便是大功德!老夫支持你!”说着,他竟从随身携带的、看似陈旧却一尘不染的药箱中,取出一本纸张泛黄、以线精心装订的手抄本,郑重地递给刘宝儿。
“这是老夫年轻时游历四方,行医问药所记录的些许心得,其中不乏疑难杂症案例,亦有数例关乎妇人隐疾的探讨与治法,虽不成体系,或对你有所启发,便赠予你了。”
刘宝儿双手接过这本看似轻薄、却凝聚着一位医道圣手半生心血的手札,只觉得重若千钧,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感激与使命感:“多谢恩师厚赠!弟子必珍之重之,潜心研习!”
当晚,刘昌龄下朝回府,听闻白日王太医不仅亲自为银杏看诊,竟还有意收宝儿为徒,更是将珍贵手札相赠,不禁大喜过望,多日来因太子之事郁结的心情也舒畅了不少。
王太医在朝中地位超然,医术德行皆受人敬重,若能得他青睐,对宝儿的未来,对刘家的清誉,都是大有裨益。
他捻须微笑,问刘宝儿:“宝儿,王太医果真是云澈那孩子请来的?”
刘宝儿知道是尹昊清的手笔,但是依着父亲对太子的厌恶,便谎称是苏云澈请来的,语气中带着确信道:“王太医是这般说的。想来,定是大师兄知晓女儿有心学医,又挂心银杏的伤势,这才暗中设法请动了王太医。他总是这般,默默做了许多,却从不张扬。”
刘昌龄闻言,对苏云澈的印象更是好到了极点,脸上满是欣慰的笑容,连连赞道:“云澈这孩子,办事果然稳妥周到,心思细腻,待你更是真心实意,处处为你考量!难得,实在难得啊!比那等……哼,强出不知凡几!”
后半句虽未明言,但那鄙夷对比的对象,不言自明。
刘宝儿垂下眼帘,轻轻“嗯”了一声,心想也算尹昊清的一点点赎罪吧。
而此刻,尹昊清正独自在东宫那清冷的长青宫中,对着一轮渐圆的明月,一面承受着无人知晓的愧疚与思念,一面在灯下,对着那份《追妻之计》,苦苦思索着下一个破局之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