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皇……他定是对我失望至极吧……”这个念头如同冰锥,骤然钻入他的心口,带来一阵尖锐而绵长的刺痛。他想起父皇看着他,那欲言又止、最终化为一声无奈叹息的眼神。
他原以为那是对他课业不够完美的责备,或是恨铁不成钢的期待,如今才恍然惊觉,那深沉目光背后,或许隐藏着对他品性、对他能否担起江山重任的、更深沉的忧虑与失望!
一股前所未有的、火辣辣的羞愧和深入骨髓的悔恨,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
这痛苦,远比身体上的伤痛更甚,更彻骨!
这是一种源于内心、对过去十七年自我认知彻底崩塌后的茫然与剧痛。
他一直以为自己只是年少顽劣,无伤大雅,此刻才赤裸裸地明白,那是失德,是失格!是将一国储君的尊严与威仪践踏于泥淖的荒唐!
刘宝儿发泄完心头对混蛋太子的愤懑,似乎舒畅了些。
一转头,却看见他脸色煞白如纸,眼神空洞地望着虚空某一点,失了焦距,连嘴唇都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她吓了一跳,连忙放下手中的木梳,凑近前去,关切地询问,温热的气息带着担忧拂在他冰凉的耳廓:“小名子?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突然不舒服?伤口疼得厉害吗?”
她这真诚的担忧,如同黑暗中伸出的一只手,将他从自我厌弃的深渊边缘暂时拉回。
他艰难地、极其缓慢地转动眼珠,看向她近在咫尺的、写满纯粹关切的脸庞。
他想扯出一个笑容,哪怕只是嘴角微弱的弧度,来安慰她,表示自己无恙,却觉得脸部肌肉僵硬得不听使唤,最终只化作一个极其轻微、带着苦涩意味的摇头。
刘宝儿见他如此情状,更是担心,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又仔细检查了一下他包扎的伤口:“没发烧啊,伤口也包扎得好好的,没有渗血……是不是刚才洗头不小心着了凉?还是我笨手笨脚,力气太大,扯到你哪处旧伤了?”她的眉头紧紧蹙起,自责之情溢于言表。
她的担忧是那么真切自然,与方才那个义愤填膺、扬言要把太子揍成猪头的泼辣女子判若两人。
尹昊清看着她为自己忙前忙后,重新拧了热布巾小心敷在他微凉的额头上,心中充满了难以言说的、如同打翻了五味瓶般的复杂情绪。
他心中苦涩蔓延,如同生吞了整颗黄莲,从喉咙一直灼烧到脏腑:月楹啊月楹,你可知……你此刻细心照料、担忧不已的这个人,正是你口中那个十恶不赦、人憎鬼厌的混蛋太子?
若你知晓了真相,这方温热的布巾,怕是会直接狠狠甩在我脸上吧……我……我竟让你如此深恶痛绝……
在鹤阳山温暖得近乎慈悲的阳光下,他的长发在她手中逐渐变得干爽顺滑,泛着墨玉般的光泽,而他的内心,却正在经历着一场足以颠覆过往一切认知的、猛烈而无声的风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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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日洗头时对自己生平过往进行反思后,尹昊清明显沉默了许多。
那份萦绕心头、驱之不散的羞愧,如同无形的枷锁,沉重地套在他的灵魂上,让他看向刘宝儿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多了几分复杂难言的意味,像是愧疚,又像是某种小心翼翼的试探。
他完全不敢想刘宝儿用鄙夷与厌烦的眼神看他时,他会如何无地自容,如何难以承受。
向来活的肆意洒脱的人,突然冒出了一个想法:他要隐瞒身份。至少,在无法彻底洗刷掉她心中那个恶劣不堪的太子形象之前,他绝不能暴露分毫。
在刘宝儿日复一日、不厌其烦的精心照料下,那蚀骨的剧痛逐渐转为可以忍受的钝痛,沉重如灌铅的躯体也开始找回些许力气与知觉。
最令人欣喜的变化发生在他的手脚,错位的关节在被细心复位固定后,虽然仍旧脆弱不堪,无法用力,但已能在她有力的搀扶下,咬着牙,极其缓慢地、一步一挪地移动几分。
这细微却至关重要的变化,自然逃不过刘宝儿那双敏锐的眼睛。
“呀!小名子,你的手指!今天好像能自己稍微动一下了!”这天喂他喝药时,她惊喜地发现他那只原本如同摆设、完全无法动弹的右手,指尖竟有了微微的、自主的蜷缩迹象。
尹昊清顺着她雀跃的目光看向自己的手,尝试着集中全部意念,那几根僵硬了许久、仿佛已不属于自己的手指,果然极其缓慢地、带着细微的颤抖,弯曲了一个几乎看不见的极小弧度。
一股难以言喻的激动与希望之火,猛地窜上心头,瞬间点亮了他因反思而黯淡的眼眸。
这看似微不足道、甚至有些滑稽的动作,于他而言,就是久旱甘霖,象征着新生与自由的曙光正在艰难地破土而出。
刘宝儿比他自己还要高兴,眉眼弯成了月牙,笑靥如花,仿佛是自己取得了什么惊天动地的伟大成就:“太好了!这真是太好了!这说明你手臂的经络在慢慢疏通,气血开始重新流动了!坚持下去,小名子,很快你就能自己拿碗,自己吃饭了!”
看着她因兴奋而泛红的脸颊,他心中暖流汹涌,无声地叹息:她的欢喜,纯粹如高山雪水,清澈见底。
随着他能稍微自主活动,一些原本需要刘宝儿全权代劳、亲密无间的事情,也悄然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比如进食。
他依旧虚弱得无法自己持勺,但当她将盛着温软米粥的陶勺递到他唇边时,他会努力地、主动地微微前倾身体,配合地含住勺子,尽可能地减少她的负担与不便。
偶尔,她会为了方便喂食,直接侧身坐在榻边,一手稳稳端着碗,一手灵巧地执勺。
距离如此之近,他几乎能数清她低垂着眼睫认真喂食时,那长而浓密的睫毛投下的淡淡阴影,能清晰地闻到她发间若有若无的、如同山间朝露混合着淡淡药草的梅花气息,丝丝缕缕,沁人心脾。
喂食的短暂间隙,她还是会习惯性地絮絮叨叨。
有时是带着娇嗔抱怨师父像个老顽童,总爱把盐罐、糖罐藏在各种匪夷所思的角落,害得她每次做饭都像在寻宝。
有时又会兴致勃勃、手舞足蹈地讲起昨天在山溪边看到的一尾鳞片在阳光下闪耀着七彩光芒的锦鲤。
或者那只胆大包天的松鼠,又贼头贼脑地摸到院子里,试图偷吃她晾晒在竹匾里的野莓干。
原来日子还可以这样过,这样妙趣横生,鲜活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