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衙大堂,一夜之间,变了模样。
原本庄严肃穆的公堂,此刻被彻底清空,十几张桌案拼在一起,铺上了巨大的麻纸。
二十多个汉子或站或坐,神情各异,有紧张,有好奇,也有几分不羁,将整个大堂挤得满满当当。
这些人,都是王猛在半个时辰内,从巡检队和民夫里精挑细选出来的“口齿伶俐、胆大心细”之辈。
赵灵儿一身青衫,负手立于堂前,那张清秀的脸上,再无半分计吏的温吞,唯有司正的冷冽与威严。
半个时辰,分秒不差。
“这位是新上任的宣传司赵司正,以后,你们就归他管。”王猛沉声介绍,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人群中一阵轻微的骚动。
“司正?”一个满脸横肉的壮汉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黄牙,“就他?细皮嫩肉的,能干啥?让他给咱们唱个曲儿听听?”
话音未落,众人哄笑起来。
王猛脸色一沉,正要发作。
“可以。”赵灵儿却开口了,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压过了所有杂音。
她缓步走下台阶,来到那壮汉面前,目光平静地与他对视。
“你想听什么?”
壮汉被她看得一愣,下意识道:“来个……来个带劲的!”
“好。”
赵灵儿不退反进,又走近一步,几乎贴到壮汉面前。
她没有唱,而是用一种极富韵律的语调,一字一顿地念道:
“竹板打,听我言,有个人名叫王二蛮。”
壮汉脸色一变,这正是他的名字。
“家住怀庆府,地无一垄田,老婆孩子饿得叫,上月差点卖了娃!”
王二蛮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眼中闪过一丝惊恐和羞愤。
这是他最不堪的过往,除了几个同乡,无人知晓!
赵灵儿声音陡然拔高,如同金石相击:
“忽闻青石招民夫,一天能挣二十文!半信半疑把路赶,从此命运大改变!”
“住楼房,吃饱饭,老婆娃儿笑开颜!你说这日子它好不好?你说这恩情它还不还!”
“王二蛮,你摸着良心告诉我,是谁让你婆娘不用卖,娃儿有糖吃?”
一连串的问话,如重锤般敲在王二蛮的心上。
他涨红了脸,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周围的哄笑声早已消失,所有人都震惊地看着赵灵儿。
他们没想到,这个看似文弱的“小白脸”,竟有如此洞察人心的手段和雷霆万钧的气势。
赵灵儿环视一周,声音恢复平静,却带着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量:“我不管你们以前是干什么的,是龙你给我盘着,是虎你给我卧着。进了宣传司,就得守我的规矩。”
“我需要的,不是莽夫,是能把青石县的好,唱给全天下听的嘴!是能把那些泼脏水、造谣言的黑心肠,骂得狗血淋头的喉舌!”
“谁行,谁上。不行,现在就滚!”
她说完,转身走回堂上,不再看众人一眼。
“你们的任务,就是把发生在青石县的真人真事,说给所有人听,唱给所有人听!”
她声音清脆,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穿透力,让原本有些嘈杂的大堂瞬间安静下来。
“谁,会唱小曲儿?”
一个身材瘦小,贼眉鼠眼的汉子迟疑地举起了手。他叫张猴子,以前是怀庆府街头上的混混,靠着几句顺口溜骗吃骗喝,被流民潮卷到了青石县。
“唱两句我听听。”赵灵儿点了点他。
张猴子清了清嗓子,眼珠子一转,张口就来:“嘿!说青石,道青石,青石县里有新事儿!泥巴路,变了样,走在上面脚不脏!三层楼,平地起,冬天不愁没柴米……”
词句粗鄙,调子也不成调,但节奏感极强,而且全是眼前事,听着格外亲切。
“好!”赵灵儿眼睛一亮,“你,留下!”
她又看向众人:“谁嗓门大,能让一百步外的人都听清楚?”
一个黑塔似的壮汉拍着胸脯站了出来,瓮声瓮气地吼了一声:“俺!”
声如洪钟,震得房梁上的灰尘都簌簌往下掉。
“好!你也留下!”
接下来,赵灵儿的甄选方式让所有人大开眼界。
她不要老实巴交的,专挑那些眼神活泛、敢于表现的;她不问识不识字,只看记性好不好,能不能把一段复杂的故事复述得七七八八。
不到一炷香的功夫,一支十二人的“怪胎”队伍就组建完成了,其中也包括了那个王二蛮。
剩下的,则被她安排为后勤,负责搭台、抄录、分发物料。
效率之高,让一旁抱着剑旁观的王猛都暗自咋舌。
这个赵计吏……不,赵司正,简直就像天生会干这个的一样。
人选定了,接下来便是内容。
赵灵儿将王猛整理的,关于丰隆号等奸商囤积居奇、哄抬物价的卷宗,拍在桌上。
“今天,我们第一个要排的,就是这个!”
她指着卷宗,对张猴子等人说道,“百姓只知道粮价涨了,苏大人查封了粮铺。但他们不知道,这些奸商的算盘打得有多恶毒!我们要把这背后的黑心肠,掰开来,揉碎了,讲给他们听!”
她又叫来刘石匠,让他亲口讲述去年黄河决堤,苏云是如何顶着压力,立下军令状,带着大伙儿筑起民心大堤的。
赵灵儿亲自执笔,将这些鲜活的素材,迅速改编。
说书故事,就叫《苏青天怒斥三员外》!
快板,就叫《民心大堤锁龙王》!
她甚至找来一个会画画的落魄秀才,让他根据一个刚刚搬进安置房的流民一家的经历,画成四格的连环画,起了个名字,叫《青云新居梦》。
整个县衙大堂,成了一个热火朝天的创作工坊。
赵灵儿就像一个经验老道的将军,调度着手下这支刚刚拼凑起来的杂牌军。
她教张猴子如何控制节奏,让故事更有悬念;她纠正那个大嗓门的发音,让他的台词更具感情;她甚至亲自哼着调子,帮他们把生硬的词句谱成朗朗上口的歌谣。
两天后。
县衙后院,临时搭起的小高台上,宣传队正在进行最后的内部试演。
苏云、福伯和王猛坐在台下。
先上场的是张猴子,他手持一块竹板,有模有样地一敲。
“啪!”
“列位看官,您听我言!话说那黑了心的员外郎,米囤在仓里堆成山!咱百姓锅里煮稀饭,他家粮价一天一个样!二十文,三十文,四十文往上涨!这是要咱的命,喝咱的血,断咱的根呐!”
张猴子说得声情并茂,将奸商的贪婪和百姓的无助刻画得入木三分。
王猛听得拳头紧握,恨不得现在就去把那些人再抓来打一顿。
接着,是群口快板《民心大堤锁龙王》。
“黄河水,天上来,卷着泥沙就要灾!县太爷,他不怕,站在堤上把话发!‘大堤若垮我抵命,护我百姓享太平!’水泥浆,石头墙,筑起一道铁屏障!”
十几个汉子齐声呐喊,气势磅礴,仿佛将人带回了那个风雨交加、万众一心筑堤的夜晚。
福伯看着,听着,浑浊的老眼里,渐渐漫上了水汽。
他仿佛看到了苏云站在风雨里嘶吼,看到了无数百姓赤着膊在泥水里奔忙。那不是故事,那就是他们亲身经历过的一切!
最后,是压轴的《青云新居梦》。
没有激昂的词句,只有一个妇人,抱着一个孩子,用朴实的歌声,轻轻吟唱。
“不住茅草棚,不怕雨打窗。一碗热汤饭,孩子睡得香。青石瓦,玻璃窗,从此寒冬不受凉。谁给的好日子?不敢忘,是咱苏县令,恩重如山岗……”
歌声婉转,情感真挚。
唱到最后一句,台下的福伯再也忍不住,老泪纵横,用袖子捂着脸,泣不成声。
“是魂……是魂啊……”他哽咽着对苏云道,“老爷,老奴……在里头,看到了咱们青石县的魂!”
苏云沉默着,心中同样波澜起伏。
他给了赵灵儿一个舞台,赵灵儿却给了他一个奇迹。
她不仅仅是在讲故事,她是在凝聚人心,是在铸造一种精神,一种独属于青石县的,名为“希望”的精神。
“传令。”苏云深吸一口气,站起身,
“从明天一早开始,所有工地饭点,集市开市,宣传队,轮番上演!我要让观摩团的人,从踏入青石县地界的第一步起,就泡在我们的故事里!”
……
次日,清晨。
城东最大的安置房工地,数千名民夫刚刚放下碗筷,准备上工。
一阵清脆的竹板声,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只见工地中央的空地上,张猴子带着宣传队,已经搭好了台子。
“走过路过,不要错过!新鲜出炉的青石县记,不好听不要钱呐!”
民夫们好奇地围了上来。
当《苏青天怒斥三员外》的故事一开讲,人群立刻安静了。
当听到奸商们如何暗中勾结,想把米价抬到天上去时,人群中爆发出阵阵怒骂。
“狗娘养的!”
“就该把他们千刀万剐!”
当听到苏云如何雷霆手段,查抄粮铺,开设平价商行时,人群中爆发出雷鸣般的叫好和掌声。
“苏大人英明!”
一个刚刚领了补发工钱的年轻民夫,更是激动地跳了起来,指着台上喊道:“对!就是这样!丰隆号那个王八蛋掌柜,就是这么被抓的!俺亲眼看见的!”
他的话,像一颗石子投入湖中,瞬间激起千层浪。
百姓们的情绪被彻底点燃了!
这不再是听故事,这是在回顾他们自己的战斗,宣泄他们自己的愤怒,庆祝他们自己的胜利!
当《青云新居梦》的歌声响起,当那句“青石瓦,玻璃窗,从此寒冬不受凉”被唱出时,许多刚刚分到安置房的流民,看着不远处已经封顶的新楼,眼眶都红了。
一个中年汉子,一个七尺高的男人,当场就蹲在地上,抱着头呜呜地哭了起来。
民心,在这一刻,前所未有的凝聚。
之前那些关于“妖怪县令”、“谋反暴政”的谣言,在这样真实、炙热的情感洪流面前,显得那么可笑,那么不堪一击,瞬间就没了市场。
人群的角落里,一个穿着普通麻衣,面容毫不起眼的男子,静静地看着台上台下这狂热的一幕。
他就是影七。
他看着那些状若疯癫的百姓,听着那些粗鄙却极具煽动力的词句,那双如深渊般毫无感情的眼睛里,第一次,泛起了一丝波澜。
攻心为上……
这些读书人的手段,果然有些门道。
不过,也仅此而已。
影七的视线,从喧闹的人群移开,投向了远处车水马龙的街道。
声音再大,也挡不住刀。
人心再齐,一刀下去,也得散。
他脑中闪过昨夜收到的最新情报,观摩团的仪仗,已经进入怀庆府地界,明日便到。而他的目标,那个贪婪好色的绸缎商人孙万财,此刻正在城中最大的酒楼“迎仙楼”里,呼朋引伴,好不快活。
影七收回视线,最后看了一眼台上那个光芒四射的“赵司正”。
很厉害的女人。
可惜,马上就要给一个死人唱挽歌了。
他的手,不着痕迹地摸了摸怀中。
那里,藏着一个小巧的瓷瓶,和一张画着孙万财下榻客栈位置的地图。
观摩团,今天就到了。
好戏,也该开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