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云商号,议事堂。
堂内茶香袅袅,人心各异。
钱、孙、李三家的主事之人,今日悉数到场。
他们看向首座上那个身形单薄的“赵公子”,脸上挂着滴水不漏的笑容,言语间却藏着无数根软刺。
“赵计吏,您初来乍到,有所不知,我们商号的账目,那可不是一天两天能理清的。”
钱家管事慢悠悠地捻着自己的山羊须,神情颇为为难。
“各家工坊的流水,码头的吞吐,还有那些零零散散的采买,盘根错节,没个三五月,根本摸不清头绪。”
孙家管事紧跟着摊开手,满脸的无奈与“真诚”。
“是啊是啊,您要的那些单据,有的压在库房最底下,有的被伙计带出去对账了,一时半会儿真凑不齐。您看,要不您先喝着茶,我们慢慢给您找?”
李家的管事最为直接,将一卷乱麻似的旧账册,推到了赵灵儿面前。
“赵计吏,您先过目。这还只是一本去年砖窑的账,您就能明白其中难处了。”
他们不争不吵,不撕破脸。
他们只是用一种“你年轻不懂事”的长辈姿态,将困难和麻烦摆在你面前,让你知难而退。
这是他们这些老江湖,浸淫商场数十年,最擅长的手段。
赵灵儿静静地听着,那张清秀绝伦的脸上,不见喜怒。
她没去碰那本乱账,也未反驳他们的任何一句说辞。
她只是端起茶杯,用杯盖轻轻撇去浮沫,浅啜了一口。
议事堂里,一时间只剩下她轻缓的饮茶声。
钱、孙、李三家的管事,无声地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成了。
看来,县尊大人派来的这个“小白脸”,也不过如此。
太嫩了。
就在他们以为胜券在握,准备结束这场“下马威”时,赵灵儿放下了茶杯。
“啪。”
三个人的心跟着猛地一跳。
“三位管事说的,都有道理。”
“账目繁杂,的确需要时间。既然如此,为了不耽误各位的生意,也为了能将账目彻底厘清,我决定……”
她顿了顿,缓缓扫过在场每一个人。
“自即刻起,青云商号旗下所有工坊、店铺、车马行,停业盘点三日。”
什么?!
三位管事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
停业三日?
如今的青石县,就是靠着这些工坊车马才转起来的!
停业一日,损失何止千贯!
更重要的是,那几千名靠工坊吃饭的工人怎么办?断了他们的工钱,他们能答应?
到时候,根本不用他们煽风点火,愤怒的工人就能把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赵计吏”,连同县衙的牌子都给掀了!
钱管事眼中闪过一丝狂喜,却故作惊慌地猛然站起。
“赵计吏,万万不可啊!这……这要是停了工,几千号工人没了生计,非闹出天大的乱子不可!”
“是啊,赵计吏,您三思啊!”
“请计吏大人收回成命!”
三人异口同声,言辞恳切,仿佛真是为了青石县的大局着想的忠臣良将。
赵灵儿看着他们拙劣的表演,内心不禁腹诽。
她学着苏云平日里的样子,缓缓站起身,踱步到议事堂门口,望向外面喧嚣的天地。
“来人。”
“在!”
门外的衙役立刻挺直了腰杆。
“传我命令,立刻在县城各处张贴告示。”
赵灵儿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传遍了整个议事堂。
“就说,为精准核算本月‘工钱与民生物价指数联动’数据,确保每一位工人的薪俸都能足额、准确地上调,县衙计吏赵明,将入驻青云商号,主持为期三日的账目盘点。”
“盘点期间,所有工人带薪休假!”
“三日后,将按照核算出的最新工价,补发差额!”
此言一出,整个议事堂,死一般的寂静。
钱、孙、李三位管事,脸上的血色,瞬间消失。
他们目瞪口呆地看着门口那个清瘦的背影。
带薪休假?
补发差额?
这位赵计吏,竟然把盘点账目,和给工人涨工钱这两件风马牛不相及的事,硬生生地绑在了一起!
这简直是把他们架在火上,然后告诉全县百姓,谁敢把他们救下来,就是断了所有人的活路!
他们原本还指望着工人闹事,来逼迫县衙让步。
可现在,工人们不仅不会闹,反而会举起双手双脚支持这次盘点,甚至会化身监工,日夜盼着盘点得越快越好,越准越好!
谁敢在这时候从中作梗,阻碍盘点,谁就是挡了全县几千号工人的财路!
那会被愤怒的工人,活活撕成碎片!
高明?
不,这已经不是高明了。
这是阳谋!
是学自苏云,却又比苏云的手段,更润物无声,更杀人于无形的阳谋!
三人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
青石县的效率,高得可怕。
半个时辰后,崭新的告示就贴满了县城的大街小巷。
工地上,识字的秀才正扯着嗓子,为众人念着告示上的内容。
“……确保每一位工人的薪俸,都能足额、准确上调……”
“……三日后,将按照核算出的最新工价,补发差额……”
短暂的死寂后,人群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狂喜!
“苏大人万岁!”
“赵计吏真是青天大老爷!”
“又有钱拿了!俺要给俺家婆娘扯二尺花布!”
民心,就是这么简单。
谁让他们吃饱饭,谁让他们有钱赚,谁就是他们的天。
而在县衙的另一边,气氛却凝重如铁。
书房内。
王猛将一张揉得发皱的纸条,重重拍在桌案上。
他那张素来刚毅的脸上,此刻铁青一片。
刚刚从商号回来的苏云,看到他的表情,心头就是一沉。
“又出事了?”
“大人您看。”王猛的声音嘶哑,指着那张纸条,“新的谣言,起来了。”
苏云拿起纸条,只看了一眼,瞳孔便骤然一缩。
纸条上,只有短短几个字。
“前朝余孽,拥兵自重,意图谋反。”
这九个字,每一个,都带着致命的寒意。
“妖孽”之说,尚可斥为愚昧。
可“谋反”二字,是悬在每一个臣子头顶的利刃,是能让那位看似仁厚的官家,都不得不痛下杀手的最高指控!
“查到源头了吗?”苏云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王猛一拳砸在桌上,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深深的挫败。
“查不到。”
“这次的手段,和之前完全不同。不是在固定的茶馆酒楼,而是通过那些新来的流民,和南来北往的商旅,口口相传。”
“人一走,线索就断了。他们很专业,就像……就像一群最精锐的斥候,一击即走,绝不留痕迹。”
苏云沉默了。
他知道,真正的敌人,终于露出了獠牙。
之前的种种手段,不过是试探。
这一次,才是真正的,一击必杀!
大部分青石县的百姓,自然不信。
但那些新来的流民呢?那些本就摇摆不定的商户呢?
“谋反”这个罪名,足以吓退一切潜在的合作者,足以让青石县,成为一座孤岛。
就在这时,赵灵儿从门外走了进来。
她显然也听到了风声,清秀的脸上,笼罩着一层寒霜。
“苏大人。”
她走到苏云面前,目光直视着桌上那张纸条。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污蔑了。”
“‘妖孽’之说,是想在民间搞臭你的名声。‘囤货居奇’,是想在经济上拖垮我们。”
“但‘谋反’……”
赵灵儿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地说道。
“这是说给汴京城里,那位官家听的。”
“他们的目的,不是让青石县的百姓相信,而是要让陛下,对你产生怀疑,甚至是……杀心!”
“这是从政治上,要将你,连同整个青石县模式,彻底抹杀!”
苏云缓缓抬起头,看着窗外那片热火朝天的工地。
他一手缔造的繁荣,此刻却像建立在火山口上,随时可能被喷涌的岩浆,吞噬得一干二净。
这一次的敌人,不再满足于暗箭伤人。
他们直接递上了一把刀,递到了皇帝赵祯的手里,逼着他,对自己这个“能臣”,挥下屠刀。
这盘棋,已经从地方,下到了天子脚下。
从经济,下到了生死。
苏云的眼神,变得幽深无比。
他知道,平静的日子,到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