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朝散后,吕夷简没有回家。
他的轿子直接抬到了城西一处不起眼的宅院。
这宅子是他多年前置办的,平日里大门紧闭,只有几个老仆看守。
外人只当这是吕家的一处闲置产业,却不知道,每逢大事,吕夷简都会在这里会客。
轿子停在后门,吕夷简下轿,快步进了院子。
书房里已经坐了四个人。
都是朝中重臣,也都是吕夷简的心腹。
“吕相。”
四人起身行礼。
吕夷简摆摆手,在主位坐下。
“都坐。”
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茶水已经凉了,苦涩得很。
“今日早朝,诸位都听到了?”
“听到了。”
说话的是户部侍郎李谦,五十来岁,一脸精明。
“陛下要推广青石县的法子,还要在三地试点。”
“不止。”
礼部侍郎孙纲接话,“陛下还让三司核查青石县,枢密院督办三地,御史台全程监督。这架势,是铁了心要办成。”
吕夷简放下茶杯,手指在桌上轻轻敲了两下。
这是他思考时的习惯动作。
“陛下对此人此事如此上心,绝非吉兆。”
房间里安静下来。
四个人都知道吕夷简这话的分量。
“吕相,您是说……”
李谦试探着问。
“我是说,若青石县的法子真推广开来,我们这些人,都得靠边站。”
吕夷简的声音不大,却让在座的人都是一惊。
“不至于吧?”
工部侍郎张维有些不信,“不过是修修路,建建房,能有多大影响?”
“你以为就是修路建房?”
吕夷简冷笑,“那苏云在青石县做的,可不止这些。”
他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纸,摊在桌上。
“这是我托人从怀庆府弄来的。”
四个人凑过去看。
纸上密密麻麻写着青石县的各种举措。
修大堤,造水泥,建楼房,修官道,开工坊,设商会……
“这……”
李谦看完,脸色变了。
“这哪里是治县,这是在建国!”
“正是。”
吕夷简点头,“你们看看,他做的这些事,哪一件不是在动根本?”
“修大堤,用的是民夫,可他给工钱。这一来,以后谁还愿意白干活?”
“造水泥,开工坊,让百姓脱离土地。这一来,谁还愿意种地?”
“建楼房,让流民有房住。这一来,谁还怕没地方去?”
吕夷简说一句,手指就在桌上敲一下。
“最要命的,是他那个什么建设券。”
“建设券?”
孙纲皱眉,“那不就是借据吗?”
“借据?”
吕夷简冷笑,“你见过哪家的借据能当钱花?能换粮食?能换房子?”
孙纲愣住了。
“这就是私发钱钞。”
吕夷简的声音压得很低,“若这法子推广开来,以后谁还用朝廷的铜钱?”
房间里的气氛越来越凝重。
“还有。”
吕夷简继续说,“你们想想,若青石县的法子真推广开来,会是什么结果?”
百姓不再需要读书人教化,不再需要士绅治理。礼部侍郎说,他们只需要会修路,会盖房,会做工。
那我们这些读书人,还有什么用?
这话一出,书房里的气氛更加凝重。
吕夷简的手指停了下来。
他看着桌上摆放的几张纸,
水泥路,五层楼房,水力机械……
这些东西,确实了不起。
可了不起,不代表就该推广。
他把纸放下,目光扫过四人。
诸位可知,若青石县的模式推广开来,最先受损的是谁?
四人沉默。
是我们。吕夷简的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寒意,是我们这些士大夫。
苏云的法子,是让百姓靠劳动致富。他继续说,可我们士大夫,靠的是什么?靠的是读书,靠的是科举,靠的是治理地方。
若百姓都去做工了,谁还来种地?若百姓都能自己致富了,谁还需要我们治理?
四人的脸色都变了。
吕相说得对。一个御史台的言官开口,此事若不阻止,后患无穷。
可陛下已经下旨了。另一个言官说,三地试点,我们能怎么办?
吕夷简冷笑一声。
陛下下旨,我们自然不能违抗。他说,可我们可以做别的。
吕相的意思是……
第一,联络御史台,准备弹劾奏章。吕夷简伸出一根手指,苏云的罪名,不难找。擅征民夫,私发钱券,聚拢流民,哪一条都够他喝一壶的。
可陛下已经知道这些事了。吏部侍郎说,若再弹劾,恐怕……
陛下知道是一回事,我们弹劾是另一回事。吕夷简打断他,我们是御史,职责就是纠察百官。弹劾苏云,是我们的本分。
况且,弹劾不一定要成功。他继续说,只要能让朝堂上的声音多起来,让陛下知道,反对的人不少,就够了。
四人点头。
第二,在士林中散布消息。吕夷简伸出第二根手指,就说苏云的法子是奇技淫巧,祸国殃民。
这……礼部侍郎犹豫,会不会太过?
不过。吕夷简摇头,士林的力量,不可小觑。若能让读书人都反对苏云,陛下就算想推广,也得掂量掂量。
可万一陛下不在意呢?
那就让百姓也反对。吕夷简的声音更冷了,就说苏云的法子会让百姓失去土地,会让他们背井离乡。
这……
做不做,你们自己看着办。吕夷简站起身,我只是提个建议。
四人对视一眼,都没有再说话。
第三,密切监视与苏云有关的任何消息。吕夷简走到窗边,他在青石县做了什么,说了什么,见了什么人,都要查清楚。
吕相,这恐怕不容易。吏部侍郎说,青石县离汴京不近,我们的人手……
不容易也得做。吕夷简转过身,苏云此人,不可小觑。若不盯紧了,迟早会出大事。
四人点头。
还有一件事。吕夷简走回主位,重新坐下,陛下已经派皇城司去查青石县了。
什么?四人都是一惊。
皇城司?
没错。吕夷简点头,我的人刚刚传来消息,皇城司的三组人马,已经出发了。
这……吏部侍郎的脸色变了,陛下这是要查什么?
查苏云有没有贪墨,有没有不臣之心。吕夷简说,还要查青石县的民生,是不是真如陛下所见。
四人沉默。
皇城司出马,这事就不简单了。
吕相,我们要不要……一个言官试探着问。
不要。吕夷简打断他,皇城司的事,我们不要插手。
为何?
因为插手了,就是找死。吕夷简的声音很平静,皇城司是陛下的眼睛,我们若敢动,陛下第一个不会放过我们。
那我们就这么看着?
看着。吕夷简点头,看着皇城司查,看着他们查出什么来。
若他们查出苏云有问题,那最好。他继续说,若他们查不出问题……
他停顿了一下。
那我们就自己找问题。
四人的心里都是一凛。
吕夷简的意思很明显。
若苏云真的清白,那就制造问题。
吕相,这恐怕……礼部侍郎有些犹豫。
怕什么?吕夷简冷笑,苏云的法子,处处违制。我们只是把这些事放大一点,有什么不对?
可万一陛下……
陛下再怎么护着他,也得顾忌朝堂的声音。吕夷简说,只要我们联合起来,陛下就算想保他,也得掂量掂量。
四人对视一眼,都没有再说话。
书房里安静下来。
吕夷简端起茶杯,慢慢喝着。
窗外的阳光照进来,在地上投下一片光影。
诸位,记住一件事。吕夷简放下茶杯,苏云此人,绝不能留。
他的法子,绝不能推广。
否则,我们这些士大夫,就真的没有立足之地了。
四人齐声应答:谨遵吕相教诲。
吕夷简点点头,挥手示意他们离开。
四人起身,依次退出书房。
书房里重新安静下来。
吕夷简坐在椅子上,目光落在桌上那几张纸上。
苏云……他轻声自语,你以为陛下护着你,就能高枕无忧了?
太天真了。
你越是了不起,就越不能留。
他把纸揉成一团,扔进旁边的炭盆里。
纸在火焰中慢慢燃烧,化作灰烬。
吕夷简站起身,走到窗边。
窗外是一片繁华的街景。
大宋的天下,是士大夫的天下。他看着外面,谁想动这个根基,就是与我们为敌。
苏云,你等着吧。
他转过身,走出书房。
院子里,几个老仆正在打扫。
看到吕夷简出来,都停下手里的活,恭敬地行礼。
吕夷简没有理会,直接上了轿子。
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