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农收了钱,腰杆都挺直了几分,脸上那朴实的热情几乎要溢出来。
他将那张“参观凭证”递给护卫,自己则麻利地跑到马车侧前方,清了清嗓子,正式上岗。
“几位大官人,咱们这就走起?”李老汉一挥手,中气十足,“劳烦车夫大哥,跟着俺的步子走,慢点儿,咱边走边瞧!”
他也不等赵祯等人回话,便自顾自地指着车轮下的路面,一脸的与有荣焉。
“大官人,您先瞧瞧咱脚下这条路!”
赵祯和包拯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落在那平整得不像话的灰色路面上。
“这可不是寻常的土路!”李老汉的嗓门高了八度,带着炫耀的口吻,“这叫‘水泥路’!是俺们苏大人想出来的神仙法子!您瞅瞅,是不是比您在京城走过的青石板路还平坦?”
水泥?赵祯和包拯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困惑。
这便是那传闻中的“水泥”?不是用来筑堤的吗,怎会用来铺路?
“以前啊,这路一到下雨天,就是一脚泥、一脚水,牛车都能陷进去半个轮子。现在?”李老汉得意地用脚跺了跺坚硬的路面,发出“邦邦”的闷响,“别说下雨,就是发大水,这路都不带软的!车马走在上面,又快又稳,还不颠!俺们县里的人都说,这是给咱老百姓修的通天大道!”
赵祯的手指在车窗框上轻轻敲击着。
他想的不是路的平整,而是这背后所代表的恐怖效率。
修路,历来是耗时耗力的浩大工程,可看这青石县的架势,竟像是吃饭喝水般寻常。
马车缓缓前行,李老汉又指向路旁那条挖得极深的沟渠。
“大官人再看这儿!”他指着那条笔直的排水沟,神情变得严肃起来,“这叫‘下水渠’,是俺们青石县的‘血脉’!苏大人说了,人活着要喘气,城池也得喘气!这城里要是积了脏水,人就会生瘟疫,活不长久!”
“以前街上那味儿,啧啧,夏天苍蝇黑压压一片,娃儿们隔三差五就拉肚子发热。现在您闻闻,除了泥土味,还有啥臭味儿?”
包拯的鼻翼动了动。确实,空气中除了人烟的喧闹和远处工地的轰鸣,竟真的没有一丝城市常见的污秽恶臭。这看似简单的一条沟渠,竟解决了困扰所有城池的顽疾。这苏云,心思之细密,远超常人。
“前面就快到‘安居二期’了,就是您刚才看到的那几栋高楼。不过在看楼之前,俺得先带您瞧个更稀罕的宝贝!”李老汉神秘一笑,领着车队拐了个弯,停在了一栋外墙刷得雪白、门口还种着几簇野花的砖石小屋前。
屋子不大,窗明几净,门上挂着一块木牌,上书两个清秀的大字:净所。
“这是……”赵祯看着这干净得有些过分的小屋,有些不解。
李老汉挺起胸膛,如同介绍自家最得意的传家宝:“这,就是苏大人下令修建的‘公共净所’!说白了,就是茅房!”
“茅房?!”饶是赵祯心性沉稳,此刻也忍不住拔高了音调。
他见过的茅房,即便是皇宫里的,也断然与“干净”二字无缘。可眼前这个……若不是门口那块牌子,说它是谁家的书房小舍都有人信。
“苏大人有严令!”李老汉的语气变得严厉起来,“全县上下,无论男女老少,一律不准当街便溺!抓着一次,罚扫街三天,没得商量!全县像这样的净所,修了二十多个,保证你走哪儿都能找着!”
说着,他竟还热情地邀请:“大官人要不要进去瞧瞧?里面可干净了!分男女,互不打扰。坑边都备着石灰粉,完事儿了自己撒上一层,啥味儿都没有!”
包拯的脸,已经黑得不能再黑了。
他终于忍不住,冷哼一声,从车上走了下来,一股法度的威严油然而生。
“荒唐!”他盯着李老汉,声音不大,却字字如铁,“人有三急,乃是天性。百姓偶有不便,情有可原。怎能为此小事,动用刑罚?此等严苛之令,与暴政何异?岂不招致民怨沸腾!”
在他看来,用“罚扫街”这种带有羞辱性质的惩罚来约束百姓的生理需求,简直是本末倒置,毫无人情可言!一个仁政的县令,绝不会颁布如此不近人情的法令!
李老汉被他这通话说得一愣,正想分辩,旁边一个抱着一筐菜路过的妇人却停下了脚步。
那妇人约莫三十来岁,上下打量了包拯一番,撇了撇嘴,直接插话道:“这位先生,话可不能这么说。”
包拯眉头一皱,看向她。
妇人也不怕他,把菜筐往地上一放,叉着腰道:“以前咋样?街头巷尾都是屎尿,夏天那味儿能把人熏个跟头!我家娃儿,以前一到夏天就闹肚子,请郎中花的钱都够买头牛了!现在呢?街上干干净净,娃儿一年到头都壮实得很!你说,是以前好,还是现在好?”
她指着那“净所”,又指了指包拯:“苏大人这是为了俺们大伙儿好!罚扫街怎么了?你要是随地大小便,把大伙儿住的地方弄脏了,就该罚!俺看这规矩,好得很!”
说完,她还朝地上啐了一口,不过立刻意识到不对,又赶紧用脚把唾沫给抹匀了,这才重新抱起菜筐,嘟囔着“城里来的先生就是怪,干净还不好”,头也不回地走了。
“……”
包拯僵在原地,一张铁脸涨成了紫黑色。
他满腹经纶,一生以律法为准绳,断案无数。
他可以和朝堂上的政敌辩论国策,可以痛斥贪官污吏,却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会被一个乡野村妇,用“干净”和“孩子不生病”这种最朴素的道理,给说得哑口无言。
民怨沸腾?
不,他看到的,是百姓对这条“严苛”法令最真诚的拥护。
赵祯站在一旁,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他看着包拯那副吃瘪的模样,心中竟有些想笑,但更多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震撼。
他缓缓走下马车,来到那“净所”门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空气中,真的没有异味。
他转过头,看着身旁世界观正在崩塌的包拯,轻声说了一句:“包先生,看来,这青石县的‘法’,与你我所知的法,不太一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