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在“来客登记处”的牌子前停了下来。
一名穿着灰色短褂的年轻人上前,手里拿着个木板夹子和一根炭笔,态度不卑不亢:“几位客官从何处来,要到何处去?车上可有违禁之物?还请登个记。”
护卫首领正要上前交涉,车帘掀开,赵祯和包拯一前一后走了下来。
赵祯没有回答。
他的目光,早已越过前方的人群,投向了那座沐浴在夕阳余晖下的县城。
然后,他的呼吸停滞了。
远处的青石县城轮廓,与他想象中的任何一座城池都截然不同。
没有低矮连绵的民房,没有熟悉的飞檐斗拱。
取而代之的,是几栋……几栋庞然大物。
它们就那么直挺挺地戳在那里,四四方方,线条笔直,像几座被削平了顶的山。
墙体是整齐划一的灰色,在夕阳下呈现出一种冷硬的质感。
最骇人的是它们的高度。
赵祯粗略一数,其中一栋,赫然有五层之高!
五层!
汴京城最高的樊楼,也不过三层。
那已是汇集了天下能工巧匠,耗费无数金银才建成的天下第一酒楼。
可眼前的这几栋建筑,却像是从地里长出来的一样,轻而易举地超越了樊楼的高度,而且……还不止一栋!
“那……那是什么?”赵祯忘了自己的员外身份,也忘了帝王的威仪,手指着远方,声音里是掩饰不住的惊骇,“是楼?是阁?如此之高,它如何能立得住?不怕风雨侵袭吗?”
他无法理解。
传统的木制结构,三层已是极限,再往上,榫卯结构便难以承受自身的重量。
可眼前的建筑,墙体笔直,看上去分明是砖石结构。
用砖石,如何能砌起这么高的墙?
包拯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那张黑脸瞬间沉得能滴出水来。
他倒抽一口凉气,不是因为惊奇,而是因为惊惧。
“危楼!”他脱口而出,声音又冷又硬,“如此高耸,形同儿戏!根基何在?梁柱何在?此地若稍有地动,这几座危楼顷刻间便会化为齑粉,楼中之人,岂不尽成肉泥!这……这县令,当真胆大妄为,视人命如草芥!”
在他看来,这已经不是技艺问题,而是态度问题!是对生命最彻底的漠视!
就在此时,夕阳西沉,最后一缕光线恰好照射在那几栋高楼的窗户上。
下一刻,一片璀璨的金光,从那些窗户上猛地炸开,刺得人睁不开眼。
那光芒,不同于任何反光。
它不是铜镜的昏黄,不是金银的耀眼,而是一种清澈、透亮、纯粹到了极点的光。
“包卿,你看!”
赵祯眼尖,最先发现了异样,他再次失态,抓住了包拯的胳膊,“那窗户!为何……为何如此透亮,竟能反光?”
大宋的窗户,富贵人家用的是明瓦、薄纱,寻常百姓用的则是粗糙的窗纸。
无论是哪一种,都只能透进些许模糊的光影,何曾见过这般能将夕阳尽数反射回来的奇景?
包拯眯着眼,死死盯着那一片闪光,心中那根名为“常理”的弦,彻底绷断了。
平整如镜的道路,高耸入云的危楼,还有这能映出日光的“窗户”……
这里的一切,都在疯狂地冲击着他几十年来建立的认知。
“东家,此地……处处透着诡异。”他压低了声音,语气里满是警惕。
赵祯却没有理他。
他环顾四周,目光所及,皆是颠覆。
城门外,没有他想象中流民遍地、乞丐成群的景象。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热火朝天的巨大工地。
不远处,十几座高大的砖窑一字排开,正冒着滚滚的白烟,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石灰与煤炭混合的奇特味道。
一车车的石料被运进去,另一边,一袋袋印着红色戳印的青灰色粉末被源源不断地运出来。
另一片工地上,无数赤着上身的汉子,正喊着号子,用一种奇特的铁制脚手架,将砖石和一种灰色的泥浆(水泥砂浆)向上运送。他们正在建造的,正是又一栋同样高大的楼房。
这里的人,脸上没有灾民的麻木与绝望。
他们汗流浃背,却精神饱满,眼神里有一种踏实而明亮的干劲。
每一个人都在忙碌,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大手,将他们精准地安排在每一个需要他们的位置上。
整个城郊,就像一台巨大而精密的机器,轰鸣着,运转着,充满了蓬勃到近乎野蛮的生机。
这与他们一路行来,在那些死气沉沉的州县所见的景象,形成了最惨烈、也最震撼的对比。
“客官?客官?”
登记的年轻人见这两人站着发呆,又喊了两声。
赵祯这才回过神。
他深吸一口气,看着眼前这座仿佛从另一个世界移植而来的城池,看着那些忙碌而充满希望的百姓,再回头想想自己治下那些在烂泥里挣扎的子民。
一种复杂难言的情绪,在他胸中翻涌。
是震撼,是好奇,是困惑,更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嫉妒。
他摆了摆手,示意护卫去登记。
自己则与包拯并肩而立,久久地凝望着那座在暮色中愈发显得神秘的城池。
良久,赵祯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像是对自己说,又像是对身边的包拯说。
“包先生,看来我们来对了。”
他喃喃道:“这青石县,果真是一处……截然不同的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