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日后,当苏云一行人的马蹄再次踏上青石县的土地时,就连见惯了大场面的钱员外,都忍不住张大了嘴。
来时路,满目疮痍,饿殍遍地。
归时途,田垄间竟有了星星点点的绿意,那是抢种下的秋麦。
路上行人的脸上虽仍有菜色,但眼神里不再是麻木的绝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忙碌而踏实的生气。
更远处,黄河岸边,一条灰白色的巨龙,蜿蜒盘踞。
那不是山脉,也不是幻觉。
那是一道墙,一道横亘在天地之间,仿佛要将肆虐的黄河彻底锁住的雄伟大堤!
“我的老天爷……”钱员外揉了揉眼睛,声音都在哆嗦,“这……这就是咱们修的堤?”
王猛更是看得痴了。
他想象过大堤完工的样子,却从未想过,它会是这般雄伟,这般……令人心生敬畏。
苏云没有说话,只是轻轻一夹马腹,朝着那道巨龙奔去。
工地之上,早已不见了当初的混乱。
数千名民夫,各司其职,有条不紊。
搅拌混凝土的号子声,搬运石料的吆喝声,工匠们叮叮当当的敲击声,汇成了一曲雄浑的交响。
“苏大人回来了!”
不知是谁喊了一嗓子,整个工地瞬间沸腾!
“大人回来了!”
“是苏大人!”
人们没有停下手中的活计,却都挺直了腰杆,用最洪亮的声音呼喊着,目光汇聚向那道熟悉的身影,眼神里是滚烫的崇拜与信赖。
苏云翻身下马,一路走去,民夫们纷纷向他躬身行礼,他则不断点头回应。
刘石匠、赵铁、王老五……这些昔日或迷茫、或桀骜的工匠工头,如今一个个都成了能独当一面的技术骨干,正指挥着各自的队伍,进行着最后的收尾工作。
看到苏云,他们激动地跑上前来。
“大人,就差最后一段了!”刘石匠的嗓子都喊哑了,脸上却全是红光。
苏云登上已经建好的堤坝,脚下是坚硬平滑的混凝土,宽阔得足以让三辆马车并行。
他走到大堤的最后一处缺口,那里只剩下不到一丈长短,模板已经支好,只待最后的浇筑。
他环视四周,看着那一张张被汗水和泥灰浸染,却洋溢着希望的脸庞,朗声道:“乡亲们,今天,就是我们青石县创造奇迹的日子!”
“这座大堤,将彻底终结黄河水患,护佑我们世代平安!”
“今日,我等合万人之力,筑此长城!此功,当属青石县的每一个人!”
人群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
苏云没有选择自己去完成这最后一刻。
他转过身,对身后的几人说道:“王捕头,你代表官府,护我青石县万民。”
“刘石匠,你代表我青石县所有工匠,是你们的智慧,让这神物现世。”
他又指向人群中一个憨厚的汉子:“张三,你上前来。你代表我们所有用汗水浇筑这座大堤的兄弟!”
王猛、刘石匠,还有那个被点到名的民夫张三,全都愣住了。
在数千人的注视下,三人激动得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放,一步步走上前。
“今天,就由我们四人,为这座大堤,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
苏云拿起一把铁铲,另外三人也学着他的样子,各自拿起工具。
四把铁铲,同时铲起搅拌好的混凝土,稳稳地倒入那最后的模板之中。
当缺口被彻底填满,苏云高高举起手中的铁铲,用尽全身力气,吼出了两个字:
“竣工!”
整个世界,仿佛静止了一瞬。
下一刻。
“嗷——!”
山呼海啸般的呐喊,从数千人的胸膛里迸发出来,直冲云霄!
无数顶草帽被抛向天空,人们互相拥抱着,跳跃着,嘶吼着,将积压了数代人的恐惧、悲苦与绝望,在这一刻尽情释放!
无数七尺高的汉子,哭得像个孩子,泪水和汗水混在一起,在古铜色的脸庞上肆意流淌。
福伯再也撑不住,蹲在地上,用袖子捂着脸,肩膀剧烈地耸动着。
王猛站在苏云身后,身躯站得笔直,双拳却死死攥着,眼眶通红。
这不是一道堤。
这是青石县三十万百姓,用血汗和筋骨,重新铸起的脊梁!
“给大堤起个名字吧!”人群中,不知谁喊了一句。
“叫苏公堤!没有苏大人,就没有我们!”
“对!就叫苏公天堤!”
呼声一浪高过一浪。
苏云抬起手,喧嚣的人群立刻安静下来。
他看着众人,缓缓开口:“这座大堤,是靠苏某一人之力建成的吗?”
“不是!”
“是靠王捕头,靠刘石匠,靠张三,靠我们在场的每一个人,靠我们青石县拧成一股绳的心,才建成的!”
“所以,它不该姓苏。”
苏云一字一顿,声音传遍了整个河岸。
“它应该叫——”
“民心大堤!”
民心!
短暂的寂静之后,是比之前更加狂热的呐喊。
“民心大堤!”
“民心大堤!!”
百姓们高呼着这个名字,这个属于他们自己的名字,声音里充满了无与伦比的骄傲与自豪。
夜幕降临,黄河岸边燃起了上百堆篝火。
从钱、孙、李三家“借”来的猪羊被烤得滋滋冒油,大锅里炖着香喷喷的肉汤,民夫们围着篝火,大口吃肉,大碗喝酒,唱着不成调的歌谣,笑声传出数里之遥。
苏云没有参与狂欢,他独自一人,走在刚刚竣工的民心大堤上。
月光如水,洒在灰白色的堤坝上,泛起一层银光。
奔流的黄河,像一头被驯服的猛兽,温顺地从堤脚下流过。
身后是喧嚣的人间烟火,身前是沉寂的万里山河。
这一刻,苏云感觉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与归属。
这不再是冰冷的数据和图纸,这是他亲手守护的家园。
“大人。”
王猛不知何时,走到了他的身后。
“我以前总觉得,这世上最大的道理,就是拳头。”王猛看着脚下坚不可摧的大堤,声音有些沙哑。
“现在呢?”苏云问。
王猛沉默了许久,目光从大堤,又移向远处篝火旁载歌载舞的百姓。
“是规矩。”
“还有……人心。”
苏云笑了,拍了拍他的肩膀。
“黄河,安稳了。”
“但我们青石县的故事,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