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伯脸上那股子自豪劲儿,在听到赵灵儿那句请求后,僵住了。
他眼神里的光一下子就收敛了,浑浊的老眼透着警惕,抚摸“表格”的手也下意识地收了回来。
“这个……公子说笑了。”福伯的笑容变得有些勉强,“这只是大人随手画的涂鸦,登不得大雅之堂,老奴也是瞎琢磨,哪会教人。”
账房,乃一县钱粮中枢。
这“复式记账法”更是苏云亲授的核心机密,能让账目清清楚楚,一目了然,同样也能让有心人一眼看穿青石县的家底与命脉。
眼前这个“赵公子”,来历不明,却对青石县的种种核心事务抱有超乎寻常的好奇心。
老爷虽说不必拦着,可也没说要将心窝子掏给人家看啊。
赵灵儿看着福伯态度的转变,心中了然。
她没有强求,只是微微一笑,那笑容里带着一丝坦然:“福伯不必为难。此事确是晚生唐突了。既然如此,晚生便不打扰福伯公务了。”
她拱了拱手,转身便要离去,姿态洒脱,没有半分纠缠。
这反倒让福伯有些意外。
他看着赵灵儿的背影,犹豫片刻,终究还是开口道:“公子留步。此事……老奴做不了主。公子若真有心,今夜大人会回府,待老奴去请示县尊大人后再做打算。”
福伯心里的小算盘打得噼啪响。
对,踢皮球!
把这事儿原封不动地踢给老爷,准没错!
老爷心思缜密,见不见,教不教,由他定夺。
自己既没违了规矩,也没得罪了这位看着就不简单的“赵公子”。
“有劳福伯。”
赵灵儿脚步一顿,点了点头,便安静地退到一旁,继续帮着福伯算起了账目,再不多言。
赵灵儿心中了然,她知道,这并非福伯不信任她,而是苏云建立的这套体系,其核心的纪律性已经深入骨髓。
这让她对苏云的评价,又高了一层。
福伯看了她一眼,心中暗暗称奇。
这位赵公子,通身的气度,不骄不躁,进退有据,绝非寻常富家子弟。
县衙大堂,一时只剩下算盘珠子清脆的撞击声和纸张翻动的沙沙声。
。。。
夜色渐深。
当苏云带着一身寒气踏入县衙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
福伯埋首于账册,须发间尽是疲惫。
而另一侧的角落里,那个自称“赵明”的俊秀公子,正借着一盏昏暗的油灯,看得专注。
他的身影,在摇曳的烛火下,显得格外静谧,与这间被账目和尘土充斥的屋子格格不入。
苏云的脚步声很轻,但赵灵儿还是瞬间抬起了头。
四目相对。
苏云的眼神,锐利如刀,仿佛能剥开她所有的伪装。
那晚在马市上的慌乱早已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审视,是探究,是深不见底的警惕。
“福伯,您先去歇着吧。”苏云的声音不大,却透着不容置喙的命令。
“可是,大人,这些账……”
“我来处理。”
福伯看了看苏云,又看了看赵灵儿,终究是叹了口气,放下算盘,躬身退下。
大堂里,只剩下苏云和赵灵儿两人。
空气仿佛凝固了。
苏云没有坐,就那么站在堂中,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赵公子,在青石县住得可还习惯?”他开口,语气很平淡。
“托苏大人的福,一切都好。”赵灵儿放下书册,站起身,不卑不亢地回道。
“我很好奇。”苏云踱步到她面前,目光扫过她刚刚翻看的账册,“一个汴京来的富家公子,不对,应该说是富家小姐,不在酒楼听曲,不在瓦舍观戏,却对我这县衙的枯燥账目,如此感兴趣。”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转冷。
“你到底是谁?来青石县,究竟想做什么?”
这个问题,向着赵灵儿直刺而来。
阿影在门外,手已经下意识地按住了腰间的剑柄。
赵灵儿却异常平静。
她知道,这一刻终究会来。
与其被动地被揭穿,不如主动出击。
她迎着苏云的目光,没有半分闪躲,反而轻轻笑了一下。
“苏大人,我想做什么,您不是已经派王猛队长查了半个多月了吗?至于男扮女装,你不应该和我说点什么吗?”
一句话,让苏云的瞳孔猛地一缩。
他知道她不简单,却没想到,她连皇城司密探都未必能察觉的盯梢,都了如指掌。
至于后面那句话。。。
苏云一时语塞。
赵灵儿没有给他继续施压的机会,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声音清越,在大堂中回响。
“我见过您修的民心大堤,见过百姓住的安置房,见过热火朝天的工地,也见过那些孩子在学堂里的笑脸。”
“我听过百姓们谈论工钱时满足的语气,也见过刘石匠提起您时,眼中那份发自内心的崇敬。”
“我还知道,您为了平抑物价,不惜让县衙和青云商号承担上万贯的亏损。“
”您为了保住技术,颁布了堪称酷法的保密条例。“
”您为了让百姓吃饱饭,设计了闻所未闻的物价指数……甚至,您还亲自下水修过水车。”
她每说一句,苏云的眼神就变幻一分。
从冰冷的审视,到诧异,再到深沉的思索。
这些事,有些是公开的,有些却是极为隐秘的。
她能知道得如此详细,可见其用心之深。
“苏大人。”赵灵儿的语气变得无比郑重,
“我读过圣贤书,知道何为‘纲常’,何为‘礼法’。在汴京的许多人眼中,您做的一切,都是离经叛道,是‘酷吏’所为,甚至……是‘妖法’。”
“但在我看来,”她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
“您是在救人。您是在用自己的方法,给那些在绝望中挣扎的百姓,一条活路。”
“我来青石县,最初只是好奇。”
“但现在……”她深吸一口气,目光灼灼地看着苏云,
“我想留下来。因为我发现,圣贤书没能教会我的东西,您这里的账本,或许能。”
“我想守护这一切。用我的方式。”
大堂里,死一般的寂静。
苏云看着眼前的“男子”,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
坦诚。
极致的坦诚。
她没有辩解,没有隐瞒,甚至主动点破了王猛的监视。
她将自己所有的观察和盘托出,最后,给出了一个让他无法拒绝的理由。
守护?
苏云内心冷笑。一个来历不明的富家小姐,凭什么说守护?
可他却不得不承认,对方的每一句话,都说到了点子上。
她看懂了,她真的看懂了他想做的一切,甚至看懂了他内心的挣扎。
这种被人完全理解的感觉,陌生,却又带着一丝诡异的吸引力。
良久,苏云终于再次开口,声音沙哑。
“账房,是县衙的核心。我不信一个来历不明的人。”
“我知道。”赵灵儿点头,“所以,苏大人可以考验我。”
“考验你?”苏云嘴角勾起一抹讥讽的弧度,“好啊。”
他猛地转身,走到那堆积如山的账册前,从最底下,拖出了一只沉重的木箱。
“砰”的一声,木箱被他扔在赵灵儿面前,尘土飞扬。
“这里面,是第一批涌入青石县的一万三千户流民的原始户籍、他们领取的‘建设券’存根、以及承诺兑付的田契和房契的草案。”
苏云的眼神冷得像冰。
“人多,手杂,记录混乱。姓名对不上户籍,数额对不上存根,承诺的田亩大小和位置,更是一笔糊涂账。福伯弄了半个月,头都大了。”
他指着那只箱子,
“你不是想学吗?不是想守护吗?”
“三天。”苏云伸出三根手指,
“把这一万三千户的账目,给我理得清清楚楚。谁是谁,券是多少,地在哪里,房在何处。做一张总表给我。”
“做得到,账房随你进出。”
“做不到……”苏云的声音里不带一丝感情。
“就带着你的好奇心,滚出青石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