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得像一块浸了墨的绒布,卧室里只留着一盏嵌在床头的小夜灯,光线昏黄,刚好能看清天花板上模糊的纹路。
陆寒枭躺在床上,后背挺得笔直,指尖攥着纯棉床单,布料被捏出深深的褶皱。他侧耳听着身旁的动静——林晚星的呼吸很轻,却没有像往常那样偏向床沿,肩膀也没有紧绷成僵硬的线条。她就那样平躺着,目光落在虚空的某一点,像在看天花板,又像在看更远的地方。
这样的姿势,已经持续了半个小时。
陆寒枭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床头柜上的时钟滴答作响,每一声都像敲在他的神经上。他数到第二十七声时,终于听见自己的声音从喉咙里挤出来,干涩得像砂纸磨过木头:“晚星……”
身旁的人没有动,连呼吸的节奏都没变。
他闭了闭眼,指尖掐进掌心,逼自己继续说下去。那些堵在胸口多年的话,像生锈的钉子,拔出来时连带着血肉。“以前……我总觉得,把你留在身边,用我以为对的方式护着你,就是好的。”他的声音发颤,带着连自己都没察觉的惶恐,“我派人跟着你,查你的电话,不准你见沈念他们……我以为那是在乎,现在才明白,那是专横,是控制。”
夜灯的光落在他侧脸,能看到他下颌线绷得紧紧的,连带着脖颈上的青筋都微微凸起。“苏雨晴那件事,我明知道你没做,却还是信了那些捕风捉影的话……我让你受了那么多委屈,却连句解释都没好好听你说。”
他想起她被记者围堵时,自己正和苏雨晴在酒会上周旋;想起她把自己关在画室三天,出来时眼底的红血丝和干裂的嘴唇;想起她抱着膝盖坐在地板上,说“陆寒枭,你从来没信过我”时,声音里的碎光一点点灭下去。
“我错了。”
这三个字说得极轻,却像一块石头砸进沉寂的湖面。陆寒枭能感觉到身旁的床垫轻轻陷了一下,林晚星的呼吸忽然顿了半拍。
他不敢转头,眼睛死死盯着天花板上的吊灯底座,继续说:“我知道这三个字太轻了,轻得抵不过你掉过的那些眼泪,抵不过你在画室里熬过的那些夜。可我……”他哽了一下,“我找不到更重的词了。”
卧室里又恢复了寂静,只有时钟还在不知疲倦地走着。陆寒枭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贴在衬衫上,带着冰凉的黏腻感。他开始后悔,或许不该在这样的深夜逼她听这些,或许她早就不想再提那些事了。
就在他准备说“你早点睡吧”的时候,忽然感觉到身旁的人动了。不是翻身,而是极轻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颤抖,从肩膀蔓延到指尖,像寒风里的枯叶。
陆寒枭的心猛地揪紧,他终于忍不住侧过头。
昏黄的光线下,林晚星的侧脸浸在阴影里,看不清表情。但他看到有什么东西从她眼角滑下来,顺着鬓角钻进枕头,洇出一小片深色的痕迹。那痕迹扩散得很慢,像一滴墨滴进了水里,也像多年前她藏在画室里,被他撞见时,画布上晕开的蓝。
他张了张嘴,想说“别哭”,又想说“我不该提的”,最终却什么也没说。有些伤口,揭开时总会流血,而他能做的,只有站在旁边,看着它慢慢结痂。
林晚星始终没有说话,连抽噎的声音都没有。她只是静静地躺着,任由眼泪无声地淌,直到枕头的湿痕漫到了陆寒枭的手腕下。那片布料变得冰凉,像一块冰贴在他的皮肤上,却烫得他心口发疼。
不知过了多久,她的呼吸渐渐平稳下来,颤抖也停了。陆寒枭以为她睡着了,正想小心翼翼地抽回手,却听见她用极轻的声音说:“陆寒枭,你知道吗?”
他屏住呼吸,等着她的下文。
“去年冬天,我去看外婆,她拉着我的手说,‘星星啊,好的感情是两棵树,根在土里缠在一起,枝叶却能朝着太阳长’。”她的声音像蒙着层雾,“可那时候,我觉得自己像棵被圈在笼子里的盆栽。”
陆寒枭的手指蜷缩起来,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我不喜欢被人跟着,不喜欢手机被检查,不喜欢明明是你的朋友做错了事,却要我来解释。”她顿了顿,像是在积攒力气,“这些话,我在心里练了无数遍,想在你发脾气的时候说,想在你摔我画的时候说,可每次看着你,都觉得说不出口。”
“对不起。”陆寒枭又说了一遍,这一次,声音里带着清晰的哽咽,“以后不会了。”
林晚星没有回应这句话。夜灯的光渐渐暗了些,大概是快没电了。她慢慢侧过身,背对着他,却没有像从前那样贴紧床沿,而是留了一小段距离,像在两人之间划了一道浅浅的界。
“我累了。”她说。
“好,你睡吧。”陆寒枭立刻应道,声音放得极柔,“我就在这儿,不吵你。”
之后,卧室里再没响起任何声音。陆寒枭睁着眼睛,看着窗帘缝隙里透进来的月光,直到天快亮时才浅浅睡去。他做了个梦,梦见林晚星站在画室里,背对着他,手里拿着画笔,画布上是一片空白。他想走过去,脚下却像踩着棉花,怎么也迈不动步。
醒来时,晨曦已经爬上窗台。林晚星已经不在床上,被子叠得整整齐齐,只有枕头边缘那片淡淡的湿痕,提醒着他昨夜的对话不是一场梦。
餐桌上,林晚星正在喝粥,还是他昨天熬的那种,加了桂花和芝麻。看到他进来,她抬起头,目光平静,没有了往日的冰冷,也没有特别的温度。
“张妈说你没睡好。”她把一个白煮蛋推到他面前,“吃点东西吧。”
陆寒枭在她对面坐下,看着那个白煮蛋,忽然觉得眼眶有点热。他知道,一句“对不起”远远不够,那些被辜负的信任,被碾碎的骄傲,需要很久很久才能拼凑回来。但至少,昨夜的黑暗里,那道冰封的墙,终于裂开了一道缝。
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落在林晚星的发梢上,镀上了一层浅金。陆寒枭拿起鸡蛋,慢慢剥着壳,心里清楚,这只是开始。往后的日子,他要学着做一棵会弯腰的树,学着把笼子拆了,学着让她的枝叶,能重新朝着太阳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