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梅雨季总是黏糊糊的,青石板路沁着潮气,将林晚星的帆布鞋洇出深色的印子。她抱着笔记本坐在临水的石阶上,笔尖悬在纸面三厘米处,迟迟落不下去。已经在这座古镇待了七天,为新曲《雨巷独白》采风,可五线谱上依旧只有寥寥几行,像被雨水泡得发涨的字,沉重又杂乱。
“还是没头绪?”
陆寒枭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些微的小心翼翼。他手里提着个油纸袋,里面是刚买的桂花糕,用荷叶包着,甜香混着水汽漫过来。这七天,他几乎寸步不离,她坐在茶馆写谱,他就坐在对面看文件;她沿着河道采风,他就不远不近地跟着,像个沉默的影子。
林晚星摇摇头,合上笔记本。指尖划过微凉的封面,上面已经积了层薄薄的水汽。“脑子里像塞满了湿棉花,理不清。”她望着远处雨雾中的乌篷船,声音低得像叹息,“想表达雨里的孤独,又想藏着点暖意,可写出来总觉得矫情。”
陆寒枭把油纸袋递过来,荷叶的清香稍稍驱散了些沉闷。“我不懂曲子,但我觉得……你上次在桥头看那个撑油纸伞的阿婆,眼里的光很亮。”他说得有些笨拙,显然是绞尽脑汁才找到的切入点。
林晚星笑了笑,却没接话。他永远是这样,习惯用眼睛记她的瞬间,却读不懂那些瞬间背后的情绪。那个阿婆是在等晚归的孙子,伞柄上缠着磨得发亮的红绳,那是等待的暖意,不是她想在《雨巷独白》里藏的、带着遗憾的温柔。
雨渐渐大了,打在河面上溅起密密麻麻的水花。陆寒枭撑开伞,默默站到她身后,伞沿刚好遮住她头顶的天空。水滴顺着伞骨滑落,在他肩头积成小小的水洼,深色的衬衫紧贴着后背,勾勒出紧实的线条。林晚星看着那片不断晕开的深色,心里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下,却依旧说不出什么——他的好,总是这样沉默又具体,可此刻,她需要的不是遮雨的伞,是能钻进心里的那束光。
傍晚时分,雨终于小了些。林晚星沿着湿漉漉的巷弄往住处走,忽然听到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在找藏在雨里的暖意?”
她回头,看见周慕白站在巷口的石拱桥上,穿着件浅灰色的风衣,手里拿着个平板电脑,屏幕上是她前几天发给他的草稿。“刚在附近开学术会议,顺道过来看看。”他笑着扬了扬手里的平板,“这几小节的停顿很妙,像雨滴落在青瓦上的留白,但少了点‘呼吸感’。”
林晚星眼睛一亮。这正是她卡住的地方——总觉得节奏太密,像喘不过气的雨,却找不到问题的核心。“呼吸感?”
“对,”周慕白走到她身边,调出屏幕上的波形图,“你看这段声波,雨声的频率其实是有起伏的,密集一阵会有短暂的间隙,像人在换气。你试试在第三小节的休止符后,加半拍的空拍,模拟雨停的瞬间……”
他的声音温和而清晰,从声波频率谈到留白艺术,从《雨巷》的诗境聊到数字音效的可能性。林晚星听得入了神,手里的笔在笔记本上飞快地记录,偶尔抬头提问,眼里的迷茫像被雨洗过的天空,渐渐透出清亮的光。陆寒枭就站在不远处的廊下,看着他们靠得很近,看着林晚星眼里重新亮起的光——那是这七天里,他从未见过的神采,像被瞬间点燃的星火,灼得他心口发紧。
“……所以最后那段,用电子合成器模拟雨滴滚落在油纸伞上的混响,会不会更有层次?”林晚星的声音里带着抑制不住的兴奋,指尖在笔记本上敲出轻快的节奏。
周慕白点头,刚要回应,就被一道冷硬的声音打断:“聊得很开心?”
陆寒枭不知何时走了过来,脸色阴沉得像要下雨。他没打伞,头发已经被细雨打湿,水珠顺着额角滑落,眼神像淬了冰。“周先生倒是很清闲,学术会议之余,还有空管别人的闲事。”
周慕白挑眉,倒也不恼:“艺术本就需要碰撞,不像某些人,只会站在旁边当柱子。”
“我当柱子也比某些人别有用心强!”陆寒枭的声音陡然拔高,雨水似乎都被震得更急了些,“上次音乐节的技术漏洞,真以为查不到是你动的手脚?现在又来装什么知己,周慕白,你那点心思别以为没人知道!”
林晚星猛地皱眉:“陆寒枭!”
“我说错了?”陆寒枭的目光像刀子一样刮过周慕白,又转向林晚星,语气里带着失控的嘲讽,“你就是这样,别人说几句好听的,讲点你听不懂的理论,你就觉得遇到知己了?当年那个骗子钢琴家,不就是这样骗得你差点放弃学琴的?你终究是容易被巧言令色迷惑!”
“啪”的一声,林晚星手里的笔记本掉在地上,纸张被雨水迅速浸透。她怔怔地看着陆寒枭,眼里的光一点点熄灭,像被狂风骤雨彻底浇灭的烛火。那是她心里最深的疤——十八岁时被所谓的“音乐大师”欺骗,差点放弃热爱的小提琴,是她从未对人言说的狼狈,陆寒枭却在此时,像扔垃圾一样抛出来,狠狠踩在脚下。
周慕白皱了皱眉,刚要开口,却被林晚星拦住。她慢慢弯腰捡起湿透的笔记本,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每一页纸都沉重得像块石头。
“陆寒枭,”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彻底的冷,像古镇深冬的河水,“你永远不懂我。”
说完,她转身就走。油纸伞被她扔在地上,任由细雨打湿她的头发和衬衫。背影决绝得没有一丝留恋,很快就消失在巷弄的拐角,只留下被雨水模糊的脚印。
“晚星!”陆寒枭终于回过神,想去追,却被周慕白拦住。
“别追了。”周慕白的语气里带着几分冷意,“你刚才的话,比这雨天还寒心。”
陆寒枭猛地推开他,疯了一样冲进雨里。巷弄里空荡荡的,只有雨水敲打青石板的声音,像无数只手在拍打他的心脏。他沿着河道跑了很久,溅起的水花打湿了裤脚,却再也没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雨越下越大,冲刷着古镇的每一个角落,却冲不掉他脱口而出的伤人话语。陆寒枭站在石桥上,看着河水卷着落叶流向远方,像看着那些被他亲手推开的温暖,一点点消失在茫茫雨幕里。胸口像是被掏空了一块,灌满了冰冷的雨水,疼得他几乎无法呼吸。他知道,有些裂痕一旦出现,就再也无法弥补,就像这被雨水浸透的笔记本,字迹模糊,再也回不到最初的模样。
远处的戏台上传来断断续续的评弹,唱腔婉转又悲凉,像在诉说着这场雨中的错过与悔恨。陆寒枭靠着冰冷的桥栏,第一次尝到了绝望的滋味——他用最笨的方式想抓住她,最终却把她推得更远,远到连背影都消失在了雨巷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