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在颠簸中终于停下。整整两天两夜,我从那个金碧辉煌的囚笼,被抛到了这个传闻中种族混居、充满未知的拉西拉。
车厢内,气氛凝滞。奥斯汀王太子——那位邻国未来的君主,就坐在我对面。他白色的眼眸没有焦点,却仿佛能洞察人心。最让我心惊的是,他看我的眼神里,没有我早已习惯的惊恐或嫌恶,只有一种……略带好奇的平静。这让我几乎受宠若惊。
他一路喋喋不休,试图活跃气氛。我大多沉默,只偶尔点头。一旁的老管家对我这“不识抬举”的态度面露不满,却被奥斯汀殿下随意地挥退了。“算了算了。”他这么说。
我低头看着自己的装扮。一件洗得发白、却是母后多年前所赠的旧衬衫,一条因这次联姻而仓促准备、还算崭新的棕色裤子。那件据说精心缝制、本该配套的新衬衣,她最终没能交到我手上……(我宁愿相信她是来不及,而非遗忘,这念头是我唯一的慰藉)。普尔利亚用最豪华的马车运送我,却让我以这般寒酸模样示人,真是绝妙的讽刺。
皇祖父的声音还在耳边回响:“拉西拉虽是小城,潜力巨大。”于是,5000金币和我这个“怪胎”,成了换取关系的筹码。会有人喜欢我吗?一个因异瞳被视作不祥,在废弃花园角落里长大的怪物?我渴望童话里那般从一而终、洁白无瑕的感情,近乎偏执。可这片土地风气开放,我的奢望只怕会沦为笑谈。
听说她叫索菲亚,是拉西拉上任公爵最小的女儿。战争席卷之后,她失去了多位亲人,如今仅余三位兄弟,其中一位还下落不明……作为最小的孩子,她定是在蜜糖与宠爱中浸泡长大的吧?像温室里最娇嫩的花。她会如何看待我这个阴沉、孱弱、连像样礼服都无的陌生来客?若她厌恶我,我也无力改变什么。毕竟,我本就是苟延残喘之人。
思绪纷乱间,奥斯汀殿下已不由分说地将我拉入了舞会现场。
刹那间,炫目的灯光、震耳的音乐、混杂的香水味与无数陌生的视线,如同汹涌的潮水将我吞没。窒息感扼住了喉咙,恐惧攥紧了心脏。我受不了了,趁无人留意,像一只受惊的老鼠,仓皇逃向了后花园。
躲进那片茂密的蔷薇花丛深处,熟悉的黑暗与植物清冷的气息包裹了我,才让狂跳的心稍稍平复。这里,像极了我过去赖以藏身的那个“家”。
脚步声?由远及近。窸窸窣窣……有人拨开了花枝!
月光勾勒出一个少女的身影。她发现我了!她会尖叫吗?会像其他人一样投来鄙夷的目光吗?求求你,不要看我,不要说话……
“请问……你身体不舒服吗?”
她的声音清澈,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关切。她……没有露出厌恶的表情!拉西拉的人,竟如此友善吗?而且,她衣着精致,一看便是备受呵护的贵族小姐,却对我这身破旧打扮未有丝毫轻视。慌乱中,我只能以“喜欢安静”为借口,期望她能离开。
然而,她并未走远,只是在旁边的长椅轻轻坐下。她也累了吗?是从那喧嚣牢笼中逃离的同类吗?我们就这样,隔着交织的花影,在沉默中共度了仿佛被凝固的时光。这短暂的宁静,竟比我在普尔利亚度过的所有年月,更让我感到心安。
她站起身,柔声说:“我还得先参加舞会,先走了。”
我明白了。想抬手示意,肢体却因久坐而麻木。她为何驻足?是觉得我连基本的礼节都欠缺吗?不能失礼……我挣扎着想站起来,至少该行一个告别的礼……......
糟了!视野猛地倾斜,黑暗侵蚀而来……身体彻底背叛了我。
朦胧中,听到她惊慌的声音:“牧师!需要牧师!”
不!不能!牧师意味着暴露,意味着更多的审视与非议,或许还会让奥斯汀殿下觉得我是个麻烦!我用尽残存的力气哀求:“不!求求你……不要叫牧师……”
她的脚步声远去了……是放弃我了吧……这样也好……
然而,预期的冰冷并未到来。沉稳的脚步声靠近,一双粗糙却异常温暖的大手扶住了我。没有牧师身上那种疏离的圣洁感,只有一种带着烟火气息和淡淡药草味的、令人安心的力量。
“孩子,别怕,我是犾德里,管些杂事,也懂点草药。”那声音温和厚重,像陈年的木头,“索菲亚小姐放心不下你,托我来看看。你不愿见牧师,咱就不见。”
索菲亚小姐……原来她就是索菲亚!
我那个素未谋面的联姻对象,竟然就是她!这个没有用异样眼光看我,在我最狼狈时没有弃我而去,还为我找来帮助的月光下的少女……
犾德里将我背起,他的步伐稳健。我被安置在一个充满干草药和食物暖香的房间里。他喂我喝水,用温热的毛巾擦拭我的额头,动作熟练而自然。
“只是身子虚,加上紧张,歇会儿就好。”他语气平常,仿佛在照料自家子侄,“索菲亚小姐那边,我会去说,让她安心。”
他没有追问我的来历,没有对我的异瞳表示惊讶,甚至没有问我为何抗拒牧师。他只是默默地给予照顾,仿佛我只是一个需要帮助的普通少年。
躺在柔软的床铺上,感受着力气一点点回流,我的心绪却比在花丛中更为汹涌。
索菲亚……她就是索菲亚。
那个可能决定我未来命运的女孩,我们第一次相遇,竟是在我如此不堪的状况下。她没有转身离开,反而伸出了援手。
这一线微光,是命运终于开始垂怜我这个被遗弃之人,还是……仅仅是为一场更漫长的煎熬,揭开的温柔序幕?
我闭上眼,疲惫如潮水涌来。沉入睡眠前,脑海中反复萦绕的,唯有那个名字——
索菲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