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罗的内心,在听到“玛格丽特”那个名字的瞬间,掀起了五十年来未曾有过的惊涛骇浪。
五十载春秋,他从未相信马修·德·拉西拉真的死了。那个拥有传说级“愿望”能力、眼神永远清澈坚定的少年,怎么可能悄无声息地病逝在某个遥远的部落?这与他记忆中,伊瑟拉、洛伦兹那支传奇勇者小队集体失踪的悬案何其相似!他固执地认为,马修定然也是陷入了某种时空的迷局,或是被更强大的力量隐匿。这个念头是他深藏心底、独自背负的执念,从未对任何人吐露,包括他视若己出的夏。
而今天,这个名叫约林的少年,夏洛的朋友,竟在危急关头,脱口叫出了他几乎已被时光掩埋的本源真名。这绝非巧合!
(他是谁?与马修大人有何关联?转世?宿命的纽带?还是……知晓那段尘封历史的钥匙?)无数疑问在杨心中激烈碰撞,让他看向约林的目光复杂无比,震惊、审视、疑惑,还有一丝深埋的期盼。
他压下翻腾的心绪,声音恢复了表面的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我有事要问你。这里不安全,我们……去马修大人的房间谈。”
(约林内心:糟了!情急之下喊出来了!这下怎么解释?说我是穿越者?他会信吗?杨……他虽然因为出身和性格,在贵族圈里并不怎么受待见,贝伦似乎也对他有所保留,但他不是坏人。我记得‘成为’他的时候,是索菲亚大人给了机会……或许,实话实说是唯一的选择))
短暂的天人交战,约林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好的,罗大人。”
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地穿过清晨城堡尚且寂静的廊道。阳光透过高窗,在光洁的地板上投下长长的光影,空气中飘浮着微尘,仿佛时光在此也变得缓慢而凝重。他们默契地避开了偶尔路过的早班仆役,最终停在了一扇熟悉的房门前。
门上雕花依旧,却蒙着一层薄灰,门把手上也没有经常使用的光亮痕迹。杨轻轻推开门,一股混合着旧木头、尘封书籍和淡淡霉味的空气涌出。房间内部陈设大致保持着原样,却明显久未有人居住,家具上盖着防尘的白布,窗前厚厚的丝绒窗帘紧闭,只有几缕顽强的阳光从缝隙中挤入,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尘埃。
杨反手关上门,并未去动那些陈设,只是站在房间中央,双手微抬,一股无形而精妙的魔力波动悄然扩散,形成了一个隔绝内外的静音结界。
“一些‘死党会’的成员,最近借着筹备祭典的名义,在城堡里活动得有些频繁。”杨低声解释,眉头微蹙,“贝伦大人对他们似乎另有安排,小心为上。” 他的目光再次锁定约林,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现在,告诉我,你为什么知道‘玛格丽特’这个名字?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约林知道再无退路。他组织了一下语言,尽可能清晰地将那段匪夷所思的经历道来:
“罗大人,接下来的话可能听起来难以置信,但请您耐心听我说完。”他顿了顿,赤色的眼瞳在昏暗的光线中显得格外认真,“大约半年前,我在执行任务时被人推下悬崖,重伤昏迷。昏迷期间,我的意识……或者说灵魂,经历了非常混乱的穿越。”
“最初,我仿佛附身在了……您的身上。那时,您还是七彩神鸟玛格丽特的形态,正陪伴着年轻的马修大人。我记得他在窗前给伊瑟拉小姐写情书,阳光洒在他的羽毛笔尖……”约林描述着细节,观察着杨的反应。
杨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眼中锐利的光芒被一种深切的怀念取代。这些细节,绝非外人能凭空编造。
“然后,不知为何,我的意识再次跳跃,回到了更早的时候——马修大人大约六岁的年纪。我经历了您为他挡下致命一击的时刻,感受到了那份誓死守护的信念……后来爆发的亡灵族战争,萨维拉的惨烈,兰迪大人的牺牲,我都如同亲历。”约林的语速平缓,却带着沉重感。
“战后,萨维拉重建,并逐渐成为现在的西城区,领导权由索菲亚大人接掌。她对我……对‘杨’很好,给了我身份和立足之地。后来,索菲亚大人与普尔利亚的肯王子联姻,我也一直跟随左右。”约林的声音带着感激,“我认为,大人您能有后来的成就,离不开索菲亚大人的知遇之恩。”
“最后的记忆停留在一次夜间巡逻,我被一个神秘人送回了我自己的身体。他说是为了‘修正历史’。哦,还有,”约林补充道,“在那段时空里,传说中的‘旋转迷宫’似乎也出现了征兆。”
说完这一切,约林微微松了口气,又有些忐忑地看着杨:“这就是全部了。我不知道这些能否取得您的信任,但这确实是我经历过的。”
房间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只有尘埃在光柱中无声飞舞。
杨闭上了眼睛,仿佛在消化这庞大的信息流,也在与自己记忆中的每一个细节印证。(原来如此……那种灵魂层面的虚弱与呼唤,那个希望有人能代替自己继续守护马修大人的强烈愿望……竟然以这种方式得到了回应。这个孩子所说的,与我亲身经历的、与索菲亚大人偶尔提及的往事片段,严丝合缝。他确实‘成为’过我,见证过那段历史。)
良久,他缓缓睁开眼,看向约林的目光已然不同。之前的怀疑与审视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混杂着感慨与释然的复杂情绪。
“我明白了。”杨的声音有些沙哑,他走上前,轻轻拍了拍约林的肩膀,这个动作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厚重,“谢谢你告诉我这些。也……抱歉,我刚才不该那样怀疑你。”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温和,“希望以后,你能和夏洛好好相处。那孩子……自从他哥哥博伦去世后,就把自己绷得太紧了,总是逞强。”
提到夏洛的哥哥,约林心中的疑惑再次浮现:“罗大人,我能冒昧问一下……夏洛的哥哥博伦,他究竟是……?”
杨的神情瞬间黯淡下来,他走到窗边,抬手微微拉开一点窗帘,让更多的光照进这间尘封的屋子,也仿佛照亮了那段悲伤的往事。
“这件事,和心小姐的特殊情况有关。”杨的声音低沉,带着回忆的质感,“心小姐和马修大人一样,天生拥有极其强大的、却难以控制的能力。她在四岁时意外觉醒,导致头发一夜之间变得雪白,身体也极度虚弱。夏大人(心的父亲,现任拉西拉城主)请遍了名医和强大的魔法师,都查不清根源,更无法根治。”
“后来,一位宫廷魔法师提出一个铤而走险的方案:构建一个特殊的魔法阵,辅以秘制药剂,尝试将心小姐体内暴走的部分能力‘疏导’出去。但这需要一个‘容器’——一个魔力回路能与她产生共鸣、年龄相仿的活体。”杨转过身,背对着光,面容隐藏在阴影里,更显沉重。
“自愿尝试的人不少,但无一匹配。那时……我想起了马修大人的恩情,也看到了心小姐的痛苦。博伦那孩子,从小就异常懂事聪明。”杨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我征求了他的意见,把风险和可能的结果都告诉了他。他几乎没有犹豫,只说‘如果这样能帮助心小姐,我愿意试试’。”
“仪式很成功,博伦的体质与心小姐的魔力产生了完美的共鸣。能力转移的过程虽然痛苦,但确实让心小姐的状况一天天好转,头发也逐渐恢复了部分光泽,体内的紊乱被压制。而博伦,则成了承载那份力量的‘容器’。”杨的声音带着压抑的痛苦,“代价是,他的身体随着承载的力量周期性地变得虚弱。每一次力量波动,对他都是一次煎熬,但他从未抱怨,只是默默承受。”
“博伦和夏洛一样,从小就将守护心小姐视为己任,甚至……他对心小姐的感情,更深一些。他好几次腼腆地跟我说,将来想娶心小姐为妻。我只能笑着鼓励他,心里却明白两家门第的差距……”杨苦笑了一下,“夏大人倒是很欣赏博伦的品性,私下曾表示过,若两个孩子长大情投意合,他乐见其成。”
“悲剧发生在博伦十一岁那年。在经历了一次尤其剧烈的力量疏导周期后,博伦吐血不止,虚弱得几乎下不了床。本应静养,但恰逢夏洛和心小姐吵着要去他们常去的一处郊外林地野餐。博伦心疼弟妹,也觉得自己熬过了最难受的时候,便在休息一周后,不顾我的劝阻,以监护人的身份陪着当时九岁的夏洛和心小姐去了。”
杨的声音越来越低,仿佛每个字都耗费着极大的力气:“野餐时,博伦说要去找些甘甜的泉水……就再也没回来。后来我们在林间溪流边找到他时……” 他没有说下去,但房间里的空气已然凝固,充满了无声的哀恸。
“夏洛一直有些崇拜又嫉妒这个什么都做得很好的哥哥。博伦的猝然离世,像一盆冰水浇醒了他。他从一个只知道痴迷剑术、天真烂漫的孩子,一夜之间逼着自己长大了,变得沉默、倔强、拼命提升实力,把保护心小姐和继承哥哥未尽责任当成了全部。”杨看向约林,眼中是为人父的心疼与无奈,“所以,他有时候的尖锐和逞强……希望你能理解。”
约林静静地听完,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沉重与酸楚。他回想起初次见到心时,她眼中那奇异的白色齿轮,想必就是能力尚未完全稳定的体现,而如今消失,或许是博伦以生命为代价换来的短暂平衡。(原来,那份平静温婉的笑容背后,背负着如此沉重的牺牲。)
“我明白了。”约林郑重地点头,声音坚定,“夏洛他……成长得非常出色。他保护心小姐的意志和实力,大家都有目共睹。”
窗外,城堡苏醒的钟声遥遥传来,打破了房间内凝重的气氛。新的一天已然开始,而过去的阴影与未来的谜团,依旧交织在每个人命运的轨迹之中。但至少在此刻,一段跨越时空的信任,在这间尘封的旧室里,悄然建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