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时,大雾散去。
冠军侯府门前。
礼部送来的状元袍架在托盘里。
红。
红得扎眼,像火,更像刚流出来的血。
铜镜前,龙晨张开双臂。
侍女低着头,手指微颤,替他束好玉带,挂上那枚象征荣耀的紫金鱼袋。
镜子里的人,剑眉入鬓,红袍加身。
唯独左臂上缠着厚厚的白色绷带,在这大红喜色中,显得格格不入。
红袍罩伤骨,斯文藏杀气。
“这身衣裳,满京都也就你能穿出这股子血腥味。”
门口传来一道清冷声音。
李清歌没穿那些繁复的宫装,一身素净青衣,倚在门框上。
她手里捏着一卷刚送来的密报,视线在龙晨左臂绷带上停了一瞬,随即移开。
不需要多余的问候。
现在的龙晨,不需要怜悯。
他需要的是一把能把后背托付出去的刀,李清歌就是这把刀。
龙晨转过身,单手扯了扯有些紧的衣领。
“我去去就回。”
“嗯。”
李清歌走上前,伸手替他抚平领口的一丝褶皱。
指尖划过脖颈,微凉,温润。
“当心点。”
她声音压得很低,只有两个人听得见:“有人不想让你风风光光地走完这条朱雀大街,路滑,别脏了鞋。”
“脏不了。”
龙晨伸手,按在腰间那柄象征无上皇权的“天子剑”上。
手指摩挲着冰凉的剑柄。
“他们越不想看,我越要走给他们看。”
“不但要走,还要踩着他们的脸走过去。”
……
巳时三刻,宫门大开。
鼓乐声起,震得城墙上的积雪扑簌簌往下掉。
一匹通体雪白的御马喷着响鼻,踏上了朱雀大街。
那一抹鲜艳的大红,瞬间点燃了整座京都。
“出来了!”
“是龙状元!”
“那是咱们的冠军侯!龙青天!”
声浪如潮,几乎掀翻了街道两旁的屋顶。
百姓们疯了一样往前挤,甚至有人爬上了光秃秃的树梢,只为看一眼这位传说中的“文武双魁”。
龙晨单手控缰,腰背挺得像杆枪。
他没笑,也没挥手致意。
那张清俊的脸上,是一片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后的沉静。
红袍猎猎,绷带惨白。
这种强烈的视觉冲击,让原本狂热的人群慢慢安静了下来。
这哪里是书生夸官?
这分明是战将出征。
这状元之位,是他拿命,拿血,一笔一笔杀出来的。
不知是谁带头,人群中突然爆出一声嘶吼:
“龙侯爷,万胜!”
紧接着,声浪炸开。
“大乾万胜!玄甲万胜!”
这不是看热闹的欢呼,这是百姓对英雄最本能的敬畏。
队伍行至街心。
前方突然一阵骚乱。
一队衙役押着几辆囚车,正要横穿街道。
那是因科场舞弊案被牵连,即刻流放千里的罪人。
为首的囚车里,那个曾经不可一世的江南才子林远,此刻像条死狗一样瘫在脏兮兮的稻草堆里。
听到外面的动静,林远茫然抬头。
隔着粗糙的木栅栏。
他一眼就撞上了高头大马之上的龙晨。
一个天上,红袍加身,万民敬仰。
一个地下,身陷囹圄,千夫所指。
巨大的落差,崩断了林远脑子里最后那根弦。
他疯了一样扑到栏杆上,指甲抠进木头里,翻起了血皮。
“龙晨!!”
凄厉的嘶吼声吓了周围百姓一跳。
“是你!是你害我!”
“我才是状元!我才是!”
“你这个武夫!你这个屠夫!你不得好死!!”
林远状若疯魔,嘴角流着涎水,哪里还有半点读书人的体面。
押送的衙役脸色大变,举起鞭子就要抽下去:“闭嘴!惊扰了状元公,你有几个脑袋!”
“慢。”
一道平淡的声音响起。
龙晨勒住马缰。
御马停在囚车旁。
他居高临下,看着这个被嫉妒和仇恨扭曲了面孔的同龄人。
那眼神,没有嘲讽,没有愤怒。
只有一种看透了生死的漠然。
“林远。”
龙晨开口,声音不大,却精准地钻进了林远的耳朵。
“别嚎了。”
“你妹妹林溪没死。”
林远的嘶吼声戛然而止。
他张着嘴,那张扭曲的脸僵住了,像是被人施了定身法。
“你说……什么?”
“影阁想杀人灭口,但我的人,比他们快一步。”
龙晨语气平静,像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她在城外十里亭等你。去流放地好好改造,莫要让她再失望了。”
说完,龙晨一抖缰绳。
“驾!”
白马长嘶,绝尘而去。
只留下林远一个人,呆呆地跪在囚车里,浑身颤抖。
没死?
妹妹没死?
那个威胁自己的人说妹妹已经……
原来,把自己害得家破人亡的是自己投靠的主子。
而救了林家最后一点香火的,竟然是自己恨之入骨的仇人?
“霹雳手段……菩萨心肠……”
林远喃喃自语,想起了金殿上传出的那篇文章。
“啊——!!!”
他突然抱着头,发出一声比刚才更加凄厉的嚎哭。
只不过这一次,不再是怨毒。
而是痛彻心扉的忏悔。
……
听雪楼。
二楼半开的窗扇后,隐约可见一道倩影。
一只素白的手探出,指尖拈着一朵并蒂莲,轻轻一抛。
花朵坠落,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
龙晨没动用真气,凭借本能伸出右手。
接住。
花瓣上还带着晨露。
他举到鼻端轻嗅,对着那扇窗微微颔首。
这一幕,定格在无数少女眼中,成了今日最美的风景。
……
御花园,西苑。
今日琼林宴,气氛却透着一股子诡异。
景帝因金殿刺杀一案,需整肃宫禁,特命国舅秦承恩代为主持。
园中,泾渭分明。
西侧凉亭,人声鼎沸。
国舅秦承恩身着一品麒麟补服,端坐主位,面容慈和,正与几位新科进士谈笑风生。
他举手投足间尽显儒雅,丝毫看不出半点在金銮殿上被龙晨逼视时的阴冷。
新科榜眼、探花以及一众进士,如同众星捧月般围在他身边,争相敬酒,想要在这位当朝红人面前露个脸。
而东侧的一张石桌旁,却是冷清得如同冰窖。
龙晨独坐。
那身大红色的状元袍,在满园的青衫绿柳和那边的热闹中,显得格外刺眼。
他没动面前的珍馐,只是一只手搭在膝头,另一只手把玩着一只白瓷茶盏。
腰间那柄“天子剑”,剑鞘上的金龙在阳光下泛着冷光,比在场任何一块美玉都更让人胆寒。
没人敢过去。
甚至连目光扫过那个角落,都要小心翼翼地绕着走。
“真是晦气。”
西侧人群边缘,几个年轻进士端着酒杯,眼神时不时飘向龙晨,声音压得极低。
说话的是个面皮白净的书生,今科榜眼,本以为状元是囊中之物,却被龙晨半路截胡,心中早已积满了怨气。
“好好的琼林雅集,偏偏混进来个杀才。你们看他那身红袍,哪里像状元公,分明就是个等着行刑的刽子手。”
“嘘——”
旁边的同伴吓得脸皮一抖,手里的酒都洒出来半杯:“你不要命了?这位爷杀人,什么时候讲过道理?那可是天子剑!”
榜眼强撑着挺了挺胸膛,看了一眼不远处正含笑看着这边的国舅爷,底气顿时足了几分。
他故意拔高了一点声音:“怕什么?这里是御花园!国舅爷在此,那是何等的德高望重?岂容一个只会舞刀弄枪的武夫撒野?”
这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周围一圈人都听见。
秦承恩手里的酒杯微微一顿。
他转过头,目光穿过人群,落在了那个孤零零的身影上。
没有恼怒,反而露出了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
“诸位。”
秦承恩缓缓起身,喧闹的人群瞬间安静下来。
他端着酒杯,迈着四方步,竟是径直朝着龙晨走了过去。
身后那群进士见状,也壮着胆子跟了上来,形成了一道半包围的人墙,将龙晨堵在了那方小小的石桌前。
“冠军侯。”
秦承恩在龙晨三步外站定,脸上的笑容温润如玉,像是个关怀晚辈的长者。
“怎么一人在此独酌?可是嫌老夫招待不周,还是觉得……这满园的读书人,入不了你这‘武魁首’的眼啊?”
这话极毒。
表面客气,实则直接把龙晨推到了所有读书人的对立面。
龙晨抬眼。
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碰撞。
一个笑里藏刀,一个古井无波。
龙晨放下茶盏,没起身,只是淡淡开口:“国舅爷说笑了。龙某是个粗人,身上血腥气重,怕冲撞了诸位的雅兴。”
“况且……”
龙晨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节奏缓慢,却一下下敲在秦承恩的心头。
“我是猎手,习惯独处。只有等待被宰割的牛羊,才喜欢成群结队。”
此言一出,全场死寂。
身后的那些进士一个个涨红了脸,既是被羞辱的愤怒,又是对那股无形杀气的恐惧。
秦承恩眼角的肌肉微微一抽。
他深深看了一眼龙晨,随即爆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
“哈哈哈哈!好!好一个猎手!”
他举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然后猛地将酒杯倒扣。
“那老夫就祝侯爷,在这京都的猎场里,别被更凶猛的野兽……迷了眼,丢了命!”
龙晨也笑了。
那是猎人看到猎物入网后的笑。
“借国舅吉言。”
“我会把那头野兽的皮,完整地剥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