贡院深处,至公堂。
烛火通明,将这座决定无数读书人命运的大堂照得亮如白昼。
誊录房的门开了,几名书吏捧着刚刚抄录好、并经过“朱笔”校对的试卷,小心翼翼地放在了十八名阅卷官的长案上。
为了防止阅卷官通过字迹辨认考生,所有试卷一律由专人誊录,这就是“朱卷”。
大堂内只剩下翻动纸张的沙沙声。
时间一点点流逝,阅卷官们的表情大多麻木。
几千份卷子,多是陈词滥调,看得人昏昏欲睡。
突然。
一名年过六旬、须发皆白的翰林老学士,猛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动作太急,带翻了手边的茶盏,茶水泼湿了官袍他都浑然不觉。
他捧着那张刚刚拿到手的朱卷,双手竟在微微颤抖,那双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纸面,像是要把那薄薄的纸张看穿。
“妙……妙啊!”
老学士像是着了魔,忍不住高声诵读起来:
“……夫仁政者,非妇人之仁,乃安民之本;
酷法者,非暴君之鞭,乃治乱之药!
乱世当用重典,正如沉疴当用猛药!
以霹雳手段,方显菩萨心肠!”
声音苍老,却抑扬顿挫,在大堂内激荡。
原本死气沉沉的阅卷官们纷纷抬起头,眼神错愕。
老学士读到兴起,根本停不下来,声音越来越高亢,带着一股子热血沸腾的激昂:
“……杀生为护生,斩业非斩人!
杀一人为罪,杀万人为雄!
若为天下万民之安,
虽背万世骂名,吾往矣!”
读罢最后一句,老学士长长吐出一口浊气,竟是热泪盈眶。
“好文章!好气魄!”
他猛地一拍桌子,环视四周目瞪口呆的同僚:
“老夫阅卷三十载,从未见过如此透彻、如此霸道、却又如此悲天悯人的策论!此文,当浮一大白!”
“拿来我看看!”
另一名阅卷官迫不及待地接过卷子,一目十行。
片刻后,他猛地抬头,眼中满是震撼:
“这……这破题的角度,简直是神来之笔!将仁政与酷法之争,融于‘护民’二字,高屋建瓴,无可辩驳!”
“我看看!”
“传给我!”
卷子在十八名阅卷官手中传阅,惊叹声此起彼伏。
“字字珠玑,振聋发聩啊!”
“此人胸中若无百万兵,笔下断无此等风雷气!”
“这绝对是状元之才!不知是哪位大儒的弟子,竟然有这等见识!”
甚至连一直阴沉着脸的副主考王埔,在草草扫过那份誊录后的卷子后,也不得不闭上了嘴。
他想挑刺,想说这文章杀气太重。
但在那严密的逻辑和宏大的立意面前,任何反驳都显得苍白无力。
更重要的是,这是一份誊录后的“朱卷”,大家自由公议,无法徇私情,只论道理和文章。
在这纯粹的才华面前,连他也无法违心地说出一个“不”字。
主考官顾玄清坐在首座,看着这一幕,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笑意。
他轻轻抚摸着袖中那份没有拿出来的、带着血腥气的原卷。
那是龙晨的血,也是龙晨的魂。
如今,这魂魄被誊录在纸上,依然能震慑住这满屋子的饱学鸿儒。
“诸位。”
顾玄清缓缓开口,声音沉稳:“既然大家都无异议,那此卷,便定为今科魁首。”
“我等附议!”众阅卷官齐声应和,心悦诚服。
王埔张了张嘴,最终只能颓然坐下。
他想不出这是谁写的,林远已经被赶出去了,难道是哪个隐世不出的才子?
反正不可能是那个只写了半柱香时间的龙晨。
顾玄清提起朱笔,在那份朱卷上,重重地画了一个圈。
“封卷!明日金殿,呈陛下御览!”
……
次日,五更天。
晨钟敲响,百官入朝。
金銮殿内,气氛有些微妙的紧绷。
文官集团以首辅东方朔为首,个个昂首挺胸,神色倨傲。
在他们看来,昨日考场风波,虽然折了个林远,但龙晨只用了半柱香时间,又遭了暗算,绝对写不出什么像样的东西。
这状元之位,定然还是落在他们文人手里。
而武将这边,萧镇国闭目养神,魏战却急得抓耳挠腮,恨不得冲上去扒开那些密封的卷筒看看结果。
“宣——今科前三甲试卷呈上!”
随着太监尖细的嗓音,顾玄清手捧金盘,步履稳健地走上丹陛。
景帝高坐龙椅,目光扫过下方神色各异的群臣,最后深深看了一眼站在队尾、吊着胳膊的龙晨。
少年面色平静,仿佛是个局外人。
“顾爱卿,这次的头名,文章如何?”景帝问道。
“回陛下。”顾玄清躬身,声音洪亮。
“惊才绝艳,冠绝当世。老臣与十八房阅卷官一致认为,此文可定国安邦。”
“哦?”
景帝来了兴致,直接伸手:“呈上来!”
大太监王瑾连忙将那份置于最上方的朱卷呈上。
景帝展开试卷。
大殿内静得连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
景帝看得很慢,脸上的表情从漫不经心,逐渐变得凝重,最后化作一种难以抑制的激动。
他的手掌重重拍在龙案上,发出一声巨响!
“好!”
“好一个霹雳手段,菩萨心肠!”
“这才是朕想要的大乾脊梁!这才是朕要的治国良策!”
景帝猛地站起身,将试卷递给王瑾,大喝道:“念!给朕大声念!让满朝文武都好好听听,什么叫真正的文章!”
王瑾不敢怠慢,展开卷轴,用那极具穿透力的嗓音,开始在金殿之上朗读。
随着文章内容的展开,原本等着看笑话的文官们,脸色渐渐变了。
从最初的不屑,到中间的错愕,再到最后的震撼。
这篇文章逻辑严密,气势磅礴,不仅痛斥了当下吏治的软弱,更提出了一套行之有效的“铁血治国”方略。
虽然言辞犀利,却句句在理,直指沉疴!
尤其是最后那句总结:“无霹雳手段,何显菩萨心肠?无雷霆之怒,何以此身卫道!”
余音绕梁,久久不散。
首辅东方朔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他也是饱学之士,自然听得出这文章的水平。
这绝对是国士之才!
难道……是南方哪个书院藏着的麒麟子?
“众卿觉得如何?”景帝看着下方神色各异的百官,玩味地问道。
东方朔不得不站出来,虽然文章杀气重了点,但只要是读书人写的,那就是文官集团的胜利。
先把状元位子定下来,总比让龙晨那个武夫赢了强。
他躬身道:“陛下,此文虽杀气略重,但立意深远,确实是难得的佳作。能写出此文者,定是我儒家大才,当为状元!”
其他文官也纷纷附和,生怕落后:
“首辅大人所言极是!此乃国之栋梁啊!”
“文采斐然,见识卓绝,臣等佩服!”
“定是哪位饱读诗书的大儒弟子,方能有此见地!”
听着满朝文官的赞誉,顾玄清站在一旁,看着这群自以为是的同僚,眼中闪过一丝怜悯。
真的是……脸都伸过来了,不打都不行。
“好,既然首辅和诸位爱卿都说是状元之才。”
景帝嘴角的笑意越来越浓,带着一丝即将揭开谜底的戏谑与快意。
“顾爱卿,拆封吧!让大家都看看,这位让你们交口称赞的‘儒家大才’,到底是谁!”
顾玄清领命,当着满朝文武的面,伸出有些颤抖的手,撕开了那份朱卷所对应的“弥封”。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伸长了脖子。
二公主李清月站在廊下,手指紧紧绞着手帕,眼中满是期待。
国舅秦承恩也微微前倾了身子。
封条撕开。
原本的姓名籍贯露了出来。
顾玄清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的力气,喊出了那个足以震碎朝堂的名字:
“今科状元——”
“京兆府尹,冠军侯——龙晨!!!”
轰——!
仿佛一道九天神雷,狠狠劈在了金銮殿的穹顶之上!
整个大殿,瞬间死一般的寂静。
紧接着,炸了。
“什么?!”
首辅东方朔猛地抬头,那一向沉稳如山的身躯,竟踉跄了一下,满脸的不可置信:“龙晨?怎么可能是他?!”
刚刚还在盛赞这篇文章是“儒家大才”的那些官员,此刻脸颊火辣辣的疼,像是被人狠狠抽了几十个耳光。
一个个目瞪口呆,嘴巴张得能塞下鸭蛋。
那个只用了半柱香的武夫?
那个满手血腥的刽子手?
这篇让他们都不得不服的文章,竟然是他写的?!
“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
王埔最先反应过来,他脸色煞白,尖叫着跳了出来:
“陛下!此事有诈!龙晨只写了半柱香!半柱香怎么可能写出这等锦绣文章?这分明是有人替考!是作弊!”
东方朔也回过神来,眼神阴沉,立刻附和:“陛下,王大人所言有理。这誊录的朱卷虽然精彩,但难保不是事先背好的范文。若是没有真凭实据,恐难服众啊!”
“是啊陛下!请查验原卷!”
“定是舞弊!请陛下明察!”
一时间,文官集团跪倒一片,声浪如潮,试图用“质疑”来掩盖他们的恐慌。
景帝脸上的笑容缓缓收敛,眼神变得冰冷无比。
他没有理会下方的喧嚣,而是转头看向顾玄清,语气听不出喜怒:“顾爱卿,既然他们要看原卷,那就……拿出来给他们看看。”
“老臣遵旨。”
顾玄清早有准备。
他从宽大的袖袍中,取出了一个早已准备好的紫檀木盒。
木盒打开的瞬间,一股浓烈刺鼻的血腥气,瞬间在大殿之上弥漫开来,甚至盖过了殿内的龙涎香。
“这就是龙晨的墨卷,请陛下御览。”顾玄清双手高举,声音微颤。
王瑾连忙走下丹陛,接过那份带着血腥味的卷轴,呈到龙案之上。
景帝原本以为只是普通的试卷,可当他亲手展开那份卷轴时,瞳孔猛地一缩!
那是……血!
触目惊心的暗红色字迹,在宣纸上干涸、凝固。
每一个字,都不像是写上去的,而像是用刀刻进纸里的!
一股惨烈、决绝、不屈的意志,扑面而来!
景帝的手指,抚过那些凸起的血字,指尖甚至能感受到其中的铁锈味。
他也是聪明绝顶之人,瞬间就想通了其中的关窍。
为何只有半柱香?
为何要用血写字?
那是被人逼到了绝路!
是被断了墨,被逼得不得不放血为墨!
“好……好得很……”
景帝的手在颤抖,那是极度的震撼,更是滔天的暴怒!
他猛地抬头,双目赤红,死死盯着下方那些还在叫嚣“舞弊”的文官。
“你们说他是作弊?你们说他是替考?”
“睁大你们的狗眼看清楚!”
景帝猛地抓起那份血卷,狠狠掷下丹陛!
哗啦——!
卷轴滚落,一直滚到了东方朔和王埔的脚边。
那上面的字字血泪,那扑面而来的杀伐之气,如同一记记重锤,狠狠砸在所有人的心口!
“半柱香又如何?!”
景帝从龙椅上霍然起身,咆哮声如雷霆震怒:
“你们换了他的笔!断了他的墨!还要给他下毒!但他龙晨,就是用这半柱香,用他自己的血,写出了这一篇让你们所有人都不得不服的状元文章!”
“你们刚才不是夸他是儒家大才吗?不是说是国之栋梁吗?”
“怎么?现在名字换成了龙晨,这文章就变臭了?!”
死寂。
彻底的死寂。
东方朔看着脚边的血卷,脸色惨白如纸,整个人像是苍老了十岁,冷汗瞬间湿透了重衣。
王埔更是双腿一软,直接瘫倒在地,看着那血淋淋的字迹,像是看到了索命的厉鬼。
这是一记响亮到极点的耳光,不仅仅是打了脸,更是诛了心!
而在武将这一边,短暂的震惊后,爆发出了压抑不住的狂喜。
“哈哈哈哈!”萧镇国再也顾不得御前失仪,放声大笑,笑声震得大殿嗡嗡作响。
“好!好一个霹雳手段!龙家孙儿就是硬!血书也能考状元!你们这群酸儒,现在还有什么屁放?!”
“冠军侯、京兆府尹龙晨,上前听宣!”御前声音轰然想起。
龙晨整理衣袍,从队尾缓缓走出。
他步伐沉稳,路过那些面如死灰的文官时,目不斜视。
走到大殿正中,他单膝跪地,虽只有一臂能动,但这一个动作,却做得如山岳般沉稳。
“臣龙晨,幸不辱命!”
声音平静,却如惊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