蛮族主帐内,博日帖赤那猛地站起身,枯槁的双手一把抓住黑衣护卫的衣领,浑浊的眼球里布满血丝,声音嘶哑得如同两块石头在摩擦。
“此话当真?!”
“千真万确。”
黑衣护卫被他抓得几乎窒息,脖颈处的骨骼发出轻微的声响,但脸上依旧没有丝毫波澜。
他一字一顿地说道:“我家主人,与龙晨有不共戴天之仇。主人算定,龙晨小儿鹰愁涧大捷,气焰正盛,必会向朝廷索要补给。”
“这支粮队,就是他向大乾皇帝求来的命根子。”
“我家主人不愿见此子得志,故将此绝密军情赠予大帅,望大帅能抓住这最后的机会,一雪前耻!”
博日帖赤那的胸膛剧烈起伏,粗重的喘息声像破旧的风箱。
他松开手,目光死死钉在那张薄薄的纸条上。
上面用蝇头小楷清晰标注的行军路线、时间、甚至押运部队的番号,每一个字,都像一团火焰,重新点燃了他心中早已熄灭的灰烬。
希望!
在连啃了三天草根树皮,在部下已经开始为了争抢一只死耗子而拔刀互砍的绝境里,希望竟然如此蛮横地砸在了他的脸上!
他当然知道,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恩惠。
这个所谓的“京中贵人”,不过是想借他的刀,去杀那条名叫龙晨的疯狗。
这是阳谋。
是把他博日帖赤那和麾下五万残兵,当成了可以随时牺牲的棋子!
可他有的选吗?
没有!
他身后,是五万双因饥饿而泛着绿光的眼睛!是五万个随时可能因为绝望而哗变,反过来将他撕成碎片的饿狼!
别说这只是一支补给队。
就算前面是刀山,是火海,是龙晨亲手为他挖掘的坟墓,他也必须一头扎进去!
因为,那是粮食!
是能让他们活下去的,唯一的东西!
“你家主人,要什么?”博日帖赤那的声音恢复了一丝属于“草原之狼”的冷静。
“我家主人只有一个要求。”黑衣护卫整理了一下被抓皱的衣领,声音冰冷,“伏击务必全功,龙晨所部,必须全歼!主人不希望龙晨活着离开北境!”
“事成之后,大帅可携粮草,安然退回草原。从此,山高水长,互不相犯。”
博日帖赤那沉默了。
帐篷的帘子被风吹开一角,他能看到外面,一名士兵正将沾着雪水的马鞍皮,贪婪地塞进嘴里,用力地咀嚼着。
那双眼睛里,已经没有了属于人的神采。
这场豪赌,他没有退路。
“好!”
博日帖赤那猛地一拳砸在身前的石桌上,坚硬的青石桌面瞬间蛛网般裂开!
“回去告诉你家主人!”
“这份大礼,我博日帖赤那……收下了!”
“三日之后,我要用龙晨和他玄甲卫所有人的头颅,来祭奠我数万归天的蛮族勇士!”
……
三日后,“一线天”峡谷。
正如其名,两山夹一谷,中间的官道,最窄处仅容两辆马车并行。
一支规模庞大的“补给队”正缓缓行驶其中,车轮滚滚,在雪地上压出深深的辙痕。
赶车的“民夫”们穿着破旧的棉袄,缩着脖子,懒洋洋地挥动着鞭子。
押运的“厢军”更是毫无军容,三三两两,东倒西歪,领头的那个光头壮汉,甚至骑在马上打起了瞌睡,口水顺着嘴角拉出一条晶莹的丝线。
此人正是屠夫。
他看似在打盹,眼角的余光却如同最敏锐的猎鹰,一遍遍扫过两侧山壁上那些看似平静的密林。
“将军,差不多了。”一名同样化了妆的玄甲卫小队长压低声音。
“急什么?”屠夫嘴皮子没动,声音从喉咙里闷闷地滚出来,“等鱼儿自己跳进锅里,汤才够味。”
十里之外的山坡上,博日帖赤那用千目镜死死盯着那条“长蛇”。
他的身后,五万蛮族残兵如同一块块沉默的岩石,潜伏在山谷两侧的雪林与沟壑中。
每个人都用破布缠住了脸,只露出一双绿油油的眼睛,死死盯着峡谷中的车队。
“大帅,探子已经回来了,乾人的运输队全是废物!”一名千夫长舔着干裂的嘴唇,声音嘶哑。
“押运的果然是厢军,领头的那个胖子,我隔着二里地都能闻到他身上的肉包子味儿,哈哈哈!”
博日帖赤那没有笑。
他心里那丝疑虑,始终挥之不去。
太顺利了。
顺利得让他心慌。
“大帅,您还在等什么?”亲卫急了,“再等下去,弟兄们就要冲出去了!”
博日帖赤那回头看了一眼。
他看到了一张张因为饥饿而扭曲的脸,看到了那即将失控的野性。
他知道,自己已经按不住这头饿疯了的野兽了。
他猛地站起身,眼中迸发出最后的疯狂。
“传我将令!”
“等乾人的车队,完全进入峡谷中心!”
“听我号令,全军出击!”
“记住!杀人不是目的,粮食……必须抢到!”
车队缓缓蠕动,终于,最后一辆大车也完全驶入了峡谷最狭窄的地段。
就是现在!
“轰隆隆——!!”
峡谷两端,山壁之上,震耳欲聋的巨响骤然炸开!
无数巨石滚木,带着千钧之势轰然砸下,瞬间堵死了车队的来路与去路!
大地都在颤抖!
“杀——!!”
山崩地裂般的喊杀声,从四面八方传来!
下一刻,无数衣衫褴褛,双眼血红的蛮族士兵,像决堤的黑色洪水,从山林里,从沟壑中,疯了一样地扑了出来!
好像五万头饿疯了的狼,扑向了两千只被困在牢笼里的肥羊!
“哈哈哈!成了!成了!”
山坡上,博日帖赤那看到这一幕,发出了癫狂的大笑。
他赢了!
这场豪赌,他赢了!
他仿佛已经看到他的勇士们冲上大车,撕开油布,捧起金黄的粟米时,那喜极而泣的模样。
冲在最前面的蛮兵,已经扑到了一辆大车前。
他脸上带着贪婪的狂笑,手中的弯刀不是砍向那个吓傻了的“民夫”,而是直接划向盖着大车的油布!
他要粮食!
然而,油布还没被划开。
迎接他的,是一道快到极致的幽光。
那个缩着脖子,看起来老实巴交的“民夫”,就在蛮兵靠近的瞬间,眼中那股浑浊与怯懦,瞬间被一种冰冷刺骨的杀意取代!
他手中那根赶车的鞭子,不知何时已经扔掉。
取而代之的,是一柄从车辕下抽出的制式战刀!
“噗嗤!”
一声轻微的,利刃入肉的声响。
蛮兵脸上的狂笑,凝固了。
他低下头,不可置信地看着一截染血的刀尖,从自己的胸口透出。
这……怎么回事?
他眼中的神采迅速黯淡,看到的最后一个画面,是周围那些“民夫”,用同样的方式,以一种他完全无法理解的速度和角度,将冰冷的战刀,精准地送进了他同伴的心脏!
博日帖赤那脸上的笑声,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掐住了脖子,戛然而止。
他的瞳孔,猛地收缩!
他看到,那两千名看起来不堪一击的“厢军”,在喊杀声响起的瞬间,没有丝毫慌乱。
他们以一种近乎本能的默契,迅速结成了一个个如同刺猬般的防御军阵!
那不是厢军!
那是乾人的……精锐!
而那个被他当成“伙夫”的领头胖子,更是直接一把撕掉了身上那件可笑的厢军盔甲,露出下面一身伤痕、如同钢铁浇筑的虬结肌肉!
他从马背的特制皮囊里,抽出两柄足有磨盘大小的开山巨斧,仰天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咆哮!
“玄甲卫!”
“——开饭了!!”
一声令下,两千名早已压抑不住杀意的玄甲卫,如同一台被唤醒的远古战争巨兽,轰然运转!
这不是伏击!
这是一场……屠杀!
博日帖赤那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浑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瞬间冻结。
他嘴里喃喃自语。
“这不是粮草……这是……棺材……”
“是为我们五万人,准备的棺材……”
山谷深处,与“一线天”相望的另一座山峰之巅。
龙晨负手而立,玄黑色的披风在风雪中猎猎作响。
他静静地看着远方峡谷中,那如同蚁群般陷入混乱与死亡的蛮族大军,眼神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他缓缓抬起右手。
在他身后,数百名早已等候多时的弓箭手,同时张开了手中的强弓。
他们的箭矢上,都绑着浸透了火油的布条。
龙晨的手,轻轻挥下。
“点火!”
“放箭!”
“嗖!嗖!嗖!”
数百支火箭,拖着橘红色的尾焰,划破了灰暗的天幕,如同一场倒卷而上的流星雨,精准地朝着峡谷中心那些伪装成“粮草车”的大车落去!
“轰!轰!轰!”
大车上的油布,在接触到火箭的瞬间,轰然炸开!
那里面装的,根本不是什么粟米!
而是一桶桶早已准备好的,黑乎乎的火油!
火油被点燃,炸裂,四处飞溅!
烈火,瞬间吞噬了一切!
仅仅几个呼吸之间,整个“一线天”峡谷,变成了一片火海!
那不是普通的火焰,火油之中,还被柳京按照龙晨的吩咐,混入了大量的硫磺与磷粉,火焰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幽绿色,燃烧得更为猛烈,还散发着令人窒息的毒烟!
冲在最前面的数千蛮兵,连惨叫声都没来得及发出,就被瞬间引燃,变成一个个在地上痛苦翻滚的火人!
“魔鬼!这是魔鬼的法术!”
“火!火啊!”
侥幸未死的蛮兵们彻底崩溃了,他们扔掉武器,哭喊着,想要逃离这片人间炼狱。
但,他们逃不掉。
堵在峡谷两端的巨石,早已断了他们的退路!
而峡谷中央,屠夫和他率领的两千玄甲卫,在火海的映衬下,如同从地狱爬出的魔神。
他们戴着提前准备好的特制防护面巾跟铠甲,结成战阵,用手中的战刀和长枪,冷酷地收割着那些试图冲出火海的漏网之鱼。
“噗嗤!”
屠夫手中的双斧,每一次挥动,都带起漫天的血雨和残肢断臂。
他杀得兴起,一脚踹飞一个被烧掉半边脸的蛮兵,用那足以震慑山林的嗓门放声狂笑。
“痛快!他娘的,这才叫打仗!”
山坡上,博日帖赤那呆呆地看着这一切,全身的力气仿佛都被抽干了,一屁股瘫坐在雪地里。
他完了。
从他相信赵千秋的那一刻起,他就完了。
龙晨这个疯子,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要用什么计谋。
他用的,是阳谋!
他知道自己缺粮,知道自己会赌,所以,他就大大方方地摆出了一份自己根本无法拒绝的“大礼”!
他要用两千人,用一条峡谷,用一场大火,生生埋葬自己最后的五万大军!
不。
他连两千人都不想损失。
这场火,会帮他解决掉九成以上的敌人。
剩下的,不过是玄甲卫餐后的甜点罢了。
博日帖赤那的眼神,越过火海,越过尸山,死死地望向了不远处,不时还有箭矢射来的那座山峰。
他仿佛能看到,那个身披黑色披风的年轻人,正用一种看死人的眼神,平静地注视着自己。
一股彻骨的寒意,从他尾椎骨升起,瞬间传遍四肢百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