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护府的宴席,不如说是一场野蛮的狂欢。
没有丝竹管弦,只有北境将士们粗犷的吼叫和酒碗碰撞的脆响。
没有精致菜肴,只有大块烤得滋滋冒油的蛮牛肉和羊腿,用刀子割着吃。
酒,是北地最烈的烧刀子,入口如火烧。
王禛和他带来的小太监,以及几名羽林卫军官,坐在一张单独的桌上,与整个大厅的热闹格格不入。
他们面前的碗筷,干净得能照出人影。
王禛捏着鼻子,看着周通那个刀疤脸的粗汉,直接用手抓起一条烤羊腿,啃得满嘴是油,然后端起一碗烈酒“咕咚咕咚”灌下,打了个震天响的酒嗝。
那股子混杂着肉膻、汗臭和酒气的味道,熏得王禛一阵反胃。
“王监军,您怎么不吃啊?”
周通注意到了这边的冷清,拎着酒坛子,满脸“热情”地凑了过来。
“这可是蛮牛的牛鞭,大补!您这身子骨,一看就是在京城里亏空了,得多补补!”
说着,他不由分说,用那双沾满油污的手,撕下一大块烤得焦黑的玩意儿,就要往王禛的碗里塞。
“拿,拿开!”
王禛吓得花容失色,连忙用袖子挡住,尖叫道:“咱家……咱家吃不惯这些荤腥!”
“哎呀,这可不成!”
屠夫也晃晃悠悠地凑了过来,他喝得满脸通红,一把搂住王禛的肩膀,那力气大得差点把王禛的骨头捏碎。
“监军大人,您是来监军的,就得跟兄弟们同甘共苦!来,满上,满上!”
两个小太监想上来阻拦,被屠夫眼睛一瞪,那尸山血海里带出来的煞气一冲,两人腿一软,当场就瘫了下去。
屠夫嘿嘿一笑,直接拿起酒坛,给王禛面前那个精致的酒杯倒满,酒液溢出来,流了满桌。
“监军大人,我老屠是个粗人,不会说话。”
屠夫端起自己的大碗。
“我敬您一杯!您随意,我干了!”
说完,他仰头就把一碗酒喝了个底朝天。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王禛和他面前那小小的一杯酒上。
喝,还是不喝?
王禛看着那杯浑浊的烈酒,感觉比毒药还难以下咽。
他知道,这帮粗鄙的武夫,就是在故意羞辱他!
可他能怎么办?
发作吗?
看看周围那一双双不怀好意的眼睛,他毫不怀疑,自己只要敢说一个“不”字,下一秒就会被这群酒疯子“意外”地抬起来扔出去。
“好,好……”
王禛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颤巍巍地端起酒杯,闭上眼睛,视死如归地抿了一小口。
“嘶——哈!”
火辣的酒液瞬间从喉咙烧到胃里,呛得他眼泪鼻涕一起流,剧烈地咳嗽起来。
“哈哈哈哈!”
整个大厅,爆发出哄堂大笑。
龙晨坐在主位上,冷眼看着这一切,没有阻止。
对付王禛这种人,单纯的权力压制不够。
必须从精神上,彻底摧毁他的优越感,让他知道,在北境这片土地上,他那套京城里的规矩,一文不值。
“王监军海量!”
龙晨端起酒碗,遥遥一敬。
“本将也敬监军一杯。”
王禛刚缓过一口气,看到龙晨举杯,脸都绿了。
“大将军……咱家,咱家真的……不能再喝了。”
“监军大人说笑了。”
龙晨放下酒碗,话锋一转。
“圣旨中,陛下特赐黄金千两,锦缎百匹,此乃浩荡皇恩。末将正想与监军大人商议,这批赏赐,该如何分配才好?”
听到“商议”二字,王禛眼睛一亮,感觉自己又行了。
机会来了!只要抓住财权,就能分化这些骄兵悍将!
他清了清嗓子,拿捏起官腔:“这个嘛,依咱家看,大将军居首功,当得五百金。魏将军、陈都护、周副将等一众将领,也劳苦功高,可按军阶品级,依次分发……”
他正说得起劲,龙晨却打断了他。
“监军大人所言极是。”
龙晨点了点头,随即站起身,声音传遍整个大厅。
“但,我龙晨有不同看法。”
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
“鹰愁涧一役,我玄甲卫阵亡七百零六位兄弟!他们,才是此战的首功!”
龙晨的声音铿锵有力。
“我决定,陛下所赐千两黄金,一两不动,全部分发给这七百零六位兄弟的家人!若家人已不在,便以其名义,在关内建义学,设义仓,福泽一方百姓!”
“陛下所赐百匹锦缎,全部用作裹尸之布!我玄甲卫的英雄,生时同袍,死后,亦要盖上这最荣耀的衾被,风光下葬!”
“至于这十坛御酒……”
龙晨走到大厅中央,亲自打开一坛御酒的封泥,浓郁的酒香瞬间弥漫开来。
他舀起一碗,高高举起。
“第一碗,敬为国捐躯的七百零六位玄甲英魂!”
说完,他将碗中酒,尽数洒在地上。
“第二碗,敬镇守北境,血战不退的十万将士!”
又一碗酒洒下。
“这第三碗……”
龙晨看向在场的所有人。
“敬我们自己!敬我们,还活着!”
说完,他仰头,将第三碗酒一饮而尽!
“好!”
“大将军说得好!”
“为大将军贺!为玄甲卫贺!”
整个大厅的气氛,在这一刻被彻底点燃!
所有北境将士,无不热血沸腾,眼眶发红。
他们看着那个年轻的将军,心中只剩下无尽的敬佩与追随的狂热。
不贪财,不恋功,心中装的,全是死去的袍泽和活着的弟兄!
这他妈才是真正的大将军!
王禛呆呆地坐在原地,手脚冰凉。
他准备好的一肚子分化拉拢的计谋,在龙晨这番大义凛然的宣告面前,显得如此可笑,如此卑劣。
……
宴席散后,王禛被两名小太监搀扶着,准备回房休息。他只想离这群野蛮的军汉远一点。
一名亲兵却拦住了他。
“王监军,大将军有令,您的住处已经安排好了,请随我来。”
王禛心中升起一丝不祥的预感。
亲兵领着他,没有走向都护府后院最奢华的客房,反而一路向着关外走去。
夜风凄厉,如鬼哭狼嚎。
越走,周围越是荒凉。
最后,亲兵在一处新立的营帐前停了下来。
营帐不大,但收拾得干干净净。
只是……这营帐的位置,实在是太“别致”了。
在营帐旁边,便是一片新翻的土地,是个墓园,上面立着一块巨大的石碑,碑上刻着五个龙飞凤舞的大字——【玄甲英雄冢】。
碑后,是七百零六座新坟。
夜风吹过,坟前的白色招魂幡猎猎作响,在月光下,像一只只惨白的手在挥舞。
王禛的脸,“唰”的一下,全无血色。
“这……这是何意?”他的声音都在颤抖。
亲兵一脸“崇敬”地解释道:“大将军说,监军大人代天巡狩,心系我北境将士。让您住在此处,一来,可以沾染英雄气概,百邪不侵;二来,夜里也能听听英魂们讲述沙场故事,体察军情,更好地向陛下汇报。”
“大将军还说,这可是无上的荣耀,寻常将领想求都求不来呢!您可千万别推辞!”
说完,亲兵行了个礼,转身就走,跑得比兔子还快,仿佛生怕晚一步就会笑出声来。
只留下王禛和两个小太监,在七百多座新坟的包围下,瑟瑟发抖。
“啊——鬼啊!”
一阵夜风吹过,吹倒了一个插在坟头的酒坛子,发出“咕噜噜”的声响。
一名小太监当场就吓尿了,两眼一翻,口吐白沫,晕了过去。
王禛自己也感觉双腿发软,一股热流不受控制地涌出。
他仿佛看到,那七百零六座坟里,一双双眼睛正在黑暗中,幽幽地盯着他。
他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
那个姓龙的小子,是魔鬼!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
第二天清晨,当周通带人来给王监军“送”早饭时,看到的是一个双眼通红、眼眶乌黑、精神萎靡到了极点的王禛。
这位代天巡狩的监军大人,抱着一床被子,缩在营帐的角落里,像一只受惊过度的鹌鹑。
“王监军,您这是……没睡好?”
周通憋着笑,故意问道。
王禛一看到周通那张可憎的刀疤脸,就想起昨夜帐外那些随风飘动的招魂幡,吓得一个哆嗦。
“咱家……咱家换个地方住!不住这了!”他尖叫道。
“这可不行。”
周通一脸“为难”。
“大将军说了,这是为了让您更好地体察军情,我们做属下的,哪敢违抗军令?您就安心住着,习惯就好了。”
说完,他放下食盒,转身就走。
王禛看着他的背影,气得浑身发抖,却又无可奈何。
他知道,只要龙晨还在一天,他在这北境就别想有好日子过。
他必须把这里的情况,尽快传回京城,让太师想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