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心殿那扇厚重的朱漆大门,在身后沉沉合上。
将皇宫深处尚未散尽的硫磺味,隔绝在另一个世界。
正午的阳光泼洒下来,有些刺眼。
龙晨下意识抬手挡了挡,右臂那处绷带的伤口,立刻传来一阵钻心蚀骨的剧痛。
那是巫神腐毒留下的纪念,像是有无数只蚂蚁在骨髓里啃噬。
李清歌眼疾手快,一把托住他的手肘。
她没说话,只是那双向来清冷的眸子里,此刻满是藏不住的血丝与焦灼。
“死不了。”
龙晨额角渗出一层细密的冷汗,嘴角却硬扯出一个浑不在意的弧度:“刚才在里面那股劲儿还没卸,现在倒是觉出疼来了。”
他越是轻描淡写,李清歌的心就揪得越紧。
这个男人,哪怕骨头碎了,脊梁也是直的。
“回京兆府。”
龙晨深吸一口气,将那股痛意强行压回喉咙,目光越过层层宫阙,投向远处那片黑烟缭绕的京都上空。
乌桓跑了,但影阁大肆破坏留下的烂摊子,比十万蛮族铁骑还要棘手。
……
京兆府,后堂。
这里早已没了往日的威严秩序,乱得像个刚被洗劫过的菜市场。
书吏们抱着文书狂奔,算盘珠子的撞击声响成一片暴雨。
龙晨刚跨进门槛,一道圆滚滚的身影就跟个肉球似的弹了过来,带着一股子哭腔嚎道:
“侯爷!您可算回来了!这日子没法过了!”
柳京顶着两个巨大的黑眼圈,手里那个视若性命的金算盘都要被他摇散架了。
“说重点。”龙晨坐下,接过李清歌递来的热茶,润了润干裂的嗓子。
“崩了!全都崩了!”
柳京把一本厚得像砖头的账册往桌上一拍,指着上面朱笔勾画的数字,手指头都在哆嗦:
“皇宫修缮要三十万两,国舅府清理要五万两,这都不算啥!最要命的是粮价!”
这个昔日的纨绔,此刻眼中透着真正的惊恐:“侯爷,您进宫这两天,京都粮价涨了整整十二倍!一斗陈米,现在敢要价三两银子!这哪里是卖粮,这是在喝人血啊!”
“十二倍?”
龙晨握着茶盏的手猛地收紧,“啪”的一声,精瓷茶盏化作齑粉。
滚烫的茶水淋在手上,他却毫无知觉。
“户部是干什么吃的?常平仓呢?”
“烧了。”
柳京一屁股瘫坐在椅子上,面如死灰,“户部尚书说,大火那天把官仓也点了。现在市面上没粮,四大粮商联手闭市。仅剩的几个施粥点……唉,魏战带兵去镇场子了,据说城南那边,已经开始为了抢一口泔水打死人了。”
龙晨缓缓站起身。
城南。
那是京都最卑微的角落,也是龙晨曾经像狗一样挣扎求生的地方。
他太清楚那是种什么滋味了。
饿极了的人,就不是人了,是野兽。
“清歌,你带听雪楼的人去查那四大粮商的底,我要知道他们把粮藏在哪个耗子洞里。”
龙晨解紫蟒朝服,随手扔在椅背上,露出了里面的黑色劲装。
“你要去哪?”柳京吓了一跳。
“去杀人。”
龙晨将那柄象征着无上皇权的天子剑,用一块粗布随意缠好,背在身后。
那张因为失血过多而苍白的脸上,泛起一抹令人胆寒的死气。
“我倒要看看,是谁嫌命太长,敢在我龙晨的刀口上发国难财!”
……
城南,永定门外。
寒风卷着炭灰,往人的衣领子里钻。
曾经密集的贫民窟如今只剩下一片焦黑的废墟,几根没烧尽的房梁孤零零地戳着天,像死人伸向苍穹的手。
数千名衣衫褴褛的灾民,拖家带口,像一群濒死的蝼蚁,挤在那个摇摇欲坠的粥棚前。
没有人说话。
只有压抑的咳嗽声,和孩童饿急了的啼哭声。
那种绝望,粘稠得让人窒息。
龙晨戴着一顶破斗笠,缩在人群最末尾。
寒风吹过他右臂的伤口,疼得钻心,却让他那颗杀心愈发滚烫。
“开饭——!!”
一声公鸭嗓打破了死寂。
粥棚里,几个穿着户部官服的小吏慢吞吞地走了出来。
为首的是个六品主事,姓王,生得肥头大耳,官服上的油渍比灾民脸上的泥还厚。
王主事一只脚踩在凳子上,手里拿着大勺,在锅里搅了搅。
那是粥?
黄浊的汤水里飘着几粒发黑的霉米,勺子一沉底,带起全是泥沙。
“都给老子排好队!谁敢挤,今天就他妈别吃了!”
王主事骂骂咧咧地舀起一勺,连看都不看,直接泼进第一个灾民的破碗里。
那灾民饿得狠了,顾不上烫,仰头就灌。
“噗——!”
下一秒,灾民猛地喷了出来,捂着喉咙剧烈咳嗽。
“沙子……全是沙子!还有馊味!”
灾民跪在地上,绝望地看着地上那一滩污浊,“官爷,这……这给人吃的吗?这是喂猪的啊!”
“猪?”
王主事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一脚踹翻了那灾民的破碗。
“你也配跟猪比?现在的猪肉三十文一斤,你的命值几个钱?”
他狞笑着,用那双厚底官靴狠狠碾碎了地上的破碗:“有的喝就不错了,还敢挑三拣四?这是朝廷的恩典!懂不懂恩典?!”
周围的人群一阵骚动,那是愤怒,更是恐惧。
就在这时。
一个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老人,颤巍巍地从人缝里挤出来。
他怀里紧紧护着一个破瓦罐,扑通一声跪在王主事脚边。
“官爷……求求您,行行好。”
老人不停地磕头,额头撞在冻硬的泥地上,渗出血来,“我不喝,给我孙子一口……就一口稠点的。他发着高烧,再不吃东西……就活不成了。”
王主事不耐烦地皱了皱眉,低头看了一眼。
老人的手黑乎乎的,抓着他的袍角,留下几个脏手印。
“拿开你的脏手!”
王主事眼中闪过一丝厌恶,像是赶苍蝇一样,猛地抬腿——
砰!
这一脚结结实实踹在老人的心窝上。
老人像个断线的风筝,向后滚去,手里的瓦罐摔得粉碎。
“我的罐子……孙儿……”老人趴在地上,嘴里涌出血沫,却还拼命伸手去抓那些碎片。
“晦气东西!弄脏了本官的衣服,把你卖了都赔不起!”
王主事还不解气,大步上前,抬起官靴就要往老人头上踩。
这一脚若是踩实了,这老命也就交代了。
然而。
他的脚在半空中停住了。
不是他不想踩,而是落不下去。
一只修长的手,不知何时握住了他的脚踝。
那是龙晨的手。
“谁?!”王主事大惊,想要抽腿,却发现那只手像铁钳一样,纹丝不动。
龙晨缓缓抬起头。
斗笠下,那双眼睛里没有一丝人类的情感,只有无尽的、暴虐的血色。
“这双靴子,很贵?”
龙晨的声音很轻,轻得像是情人的呢喃。
“你……你是谁?放手!你知道我是谁吗?我是户部……”
“咔嚓!”
一声令人牙酸的脆响。
没有任何废话,龙晨五指骤然发力。
脚踝粉碎。
“啊——!!”杀猪般的惨叫声瞬间撕裂了长街。
王主事整个人失重倒地,抱着扭曲变形的脚在地上疯狂打滚。
“我没问你是谁。”
龙晨跨过他的身体,扶起了那个奄奄一息的老人,替他擦去嘴角的血迹。
然后,他转身,抽出了背后那柄用粗布缠绕的长剑。
布条滑落。
金色的剑鞘在阳光下反射出刺目的寒芒,剑柄上那条五爪金龙,狰狞欲噬。
“我只问你。”
龙晨一步步走向那个痛得满地打滚的胖子,天子剑并未出鞘,却比出鞘更沉重。
“这大乾的律法里,哪一条写着,可以用沙子喂人?”
“哪一条写着,当官的靴子,比百姓的命贵?!”
王主事看着那柄剑,瞳孔骤然缩成针尖。
五爪金龙……
那是皇权!
“天……天子剑?!你...你是冠军侯?!”
王主事吓得连疼都忘了,屎尿齐流,拼命向后蹭去,“侯爷饶命!饶命啊!这是上面的意思……是尚书大人……”
“留着去跟阎王爷解释吧。”
龙晨没兴趣听这些狗咬狗的废话。
他的右臂还在剧痛,但这不妨碍他杀人。
锵——!
金光乍现。
一颗肥硕的人头冲天而起,脖腔里的热血泼洒在那个写着“施粥”二字的布幡上,红得刺眼。
粥棚里的小吏们吓傻了,一个个瘫软在地,连逃跑的力气都没有。
数千灾民呆呆地看着这一幕,仿佛不敢相信那个平日里作威作福的阎王,就这样像杀鸡一样被宰了。
龙晨反手归剑。
他弯腰,捡起那颗还在滴血的人头,随手抛给旁边早已呆滞的魏战。
“挂上去。”
龙晨指着粥棚最高的旗杆,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铁血。
“告诉户部,告诉那四大粮商,也告诉这满朝文武。”
他转过身,面对着那数千双从麻木变得灼热的眼睛。
“大乾遭了灾,但我龙晨还在。”
“谁敢在这时候伸手,哪怕他是皇亲国戚,这颗脑袋……”
龙晨指了指旗杆上随风晃动的人头。
“就是榜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