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禛看着亲兵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又看了看桌上那堆小山似的卷宗。
最终,所有的愤怒都化作了无力的屈辱。
他知道,自己没得选。
龙晨那个小畜生,把一切都算计好了。
他用“搬出马厩”做诱饵,逼着自己去干这件最屈辱的事情。
他这是要从精神上,彻底摧毁自己!
“好……好……”王禛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咱家……抄!”
亲兵走后,王禛颤抖着手,拿起了最上面的一卷卷宗。
他嫌恶地展开,一股不适应的味道扑面而来:
【玄甲卫,伍长,张铁牛。原北地丰州人士,世代佃农。因地主加租,无力缴纳,父母活活饿死。其为报仇,怒杀地主一家七口,判斩立决。于天牢被玄甲侯龙晨所救,编入新军。鹰愁涧一役,身中七刀,刀刀见骨,仍死战不退,最后为掩护同袍,与三名蛮兵同归于尽。】
【遗愿:若有来生,想让父母吃一顿饱饭。】
短短几行字,看得王禛眉头紧锁。
在他看来,这张铁牛,不过是一个杀了人的暴徒,一个不服王法的刁民。
这样的人,也配称“英雄”?
他又拿起第二卷。
【玄甲卫,兵卒,李二狗。原京都人士,乞丐。自幼父母双亡,与幼妹相依为命,靠乞讨为生。三月前,其妹因饥饿偷窃勋贵子弟钱包,被活活打死。李二狗万念俱灰,投身玄甲。鹰愁涧一役,作战勇猛,斩敌五人。在焚烧粮草时,为阻挡蛮兵扑火,毅然抱住火油桶,冲入敌阵,与敌同焚。】
【遗言:妹,哥不是孬种!】
王禛捏着笔的手,微微一顿。
他继续往下看。
有被贪官污吏逼得家破人亡的书生。
有被权贵恶霸抢走妻女的商贩。
有在边军中被克扣军饷、排挤打压,最终沦为逃兵的贱卒。
……
七百零六份卷宗,就是七百零六段血泪斑斑的人生。
他们每一个人,在入玄甲卫之前,都是被这个世道狠狠踩在脚底的蝼蚁。
是龙晨,给了他们用命换回自己跟家人尊严的机会。
王禛抄着,抄着,心里那股屈辱和愤怒,渐渐被一种他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所取代。
不是同情,更不是感动。
而是一种……恐惧!
他终于明白,龙晨练出的,根本不是一支军队!
这是一支由复仇者组成的,对这个世道充满了无尽恨意的……疯子之师!
这支军队,不敬鬼神,不畏王法,只听龙晨一个人的号令!
他们愿意为龙晨,去死!
拥兵自重?
王禛在纸上写下这四个字,手都在发抖。
不!
这比拥兵自重可怕一万倍!
这是在养蛊!
龙晨正在把他自己,养成那只足以颠覆大乾王朝的,最毒的蛊王!
这个发现,让王禛如坠冰窟,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他意识到,自己必须,立刻,马上,将这个可怕的发现,告知太师!
这已经不是他个人的荣辱问题了。
这关系到太师,关系到整个文官集团,甚至关系到大乾的国本!
当天深夜。
王禛趁着所有人都已睡熟,偷偷从怀里摸出了一只通体漆黑的信鸽。
这是太师府用秘法喂养的“夜鸦”,飞行速度极快,且极难被发现。
他将自己这几天的遭遇,以及对玄甲卫的“洞察”,添油加醋地写成了一封血泪控诉信。
信中,他将龙晨描绘成一个“不尊君上,目无王法,豢养私军,意图谋逆”的绝世奸臣。
写完,他将信纸卷好,塞进信鸽腿上的竹管里。
他走到窗边,小心翼翼地向外张望。
四周一片寂静,旁边的马厩里只有几匹战马偶尔打个响鼻。
他深吸一口气,将“夜鸦”奋力抛向了漆黑的夜空。
黑色的信鸽发出一声低沉的鸣叫,瞬间融入了夜色,消失不见。
做完这一切,王禛才像虚脱了一样,瘫倒在地,大口喘着粗气。
他看着信鸽消失的方向,眼中闪烁着怨毒的光芒。
龙晨……小畜生……
你给咱家的屈辱,咱家会千倍百倍地讨回来!
等着吧,太师的雷霆之怒,很快就会降临到你的头上!
而他不知道的是。
在他放出信鸽的同一时间。
都护府最高处的了望塔上,一个黑色的身影,缓缓放下了手中的千里镜。
“侯爷,鱼……上钩了。”魏战的声音,在夜风中显得格外低沉。
他身旁,龙晨负手而立,目光平静地望着那只消失在夜幕中的信鸽。
“不。”
龙晨摇了摇头,嘴角勾起一个冰冷的弧度。
“这才刚刚撒下鱼饵。”
“真正的大鱼,还在深水里,等着呢。”
……
夜鸦划破长空,以惊人的速度,在两天后的黄昏,抵达了京城。
它没有飞向任何官署府邸,而是悄无声息地,落在了城西一间毫不起眼的米铺后院。
米铺老板是个看起来很精明的中年人,他熟练地取下夜鸦腿上的信管,看都未看,便将其放入一个食盒的夹层,然后像往常一样,挑着担子出了门。
一炷香后,这封来自北境的“血泪控诉”,被呈上了当朝太师赵千秋的书案。
书房内,檀香袅袅。
赵千秋展开信纸,逐字逐句地看着,他脸上那副老僧入定的表情,渐渐被一层寒霜所取代。
“啪!”
他猛地将信纸拍在桌上,那名贵的紫檀木书案,竟被他拍出一道细微的裂痕。
“欺人太甚!”
赵千秋气得浑身发抖。
让皇帝的监军睡坟地?搬马厩?逼着一个司礼监掌印去抄写贱民的卷宗?
这龙晨,哪里是在羞辱王禛!
这分明是在抽他赵千秋的脸!是在向整个文官集团宣战!
“好,好一个玄甲之后!好一个少年英才!”
赵千秋怒极反笑,他缓缓坐下,闭上眼睛,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愤怒,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他仔仔细细地,又将王禛的信看了一遍。
尤其是王禛提到的,关于“玄甲卫是一群复仇者组成的疯子之师”、“龙晨意图养蛊为王”的论断。
这几句话像针一样,扎进了赵千秋的心里。
他不得不承认,王禛这个阉人虽然愚蠢,但这一次的观察,却是一针见血。
龙晨那套练兵的方式,根本不是在为国练兵。
他是在为自己,打造一把只听他号令,可以斩断一切束缚的……私刃!
这个发现,让赵千秋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威胁。
他意识到,自己之前对付龙晨的手段,都太“文雅”了。
跟这种不讲规矩的疯子,玩朝堂权谋,就像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
必须用更直接,更血腥的手段,将他彻底扼杀在北境!
一个念头,在他脑中浮现。
借刀杀人。
借蛮族之手,除掉龙晨!
但,赵千秋毕竟是老狐狸。
他没有被愤怒冲昏头脑。
王禛信中所述,固然让他怒火中烧,但他对王禛这个人的德性,也了如指掌。
这个阉人,为了报复,添油加醋,夸大其词,是必然的。
信中的内容,能信几分,还是个未知数。
“此事,还需从长计议。”赵千秋对着书房的阴影处,淡淡地说道。
一个如同鬼魅般的身影,从阴影中走出,悄无声息地跪倒在地。
“传信给陈克。”赵千秋的声音冰冷,“让他想办法,确认一下王禛信中所言,是否属实。尤其是龙晨和玄甲卫的现状。”
陈克,北境都护陈战的族弟,现任北境军粮需官,是他安插在陈战身边,最重要的一枚棋子。
“是。”黑影应了一声,便再次融入了阴影,消失不见。
赵千秋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眼中闪过一丝狠厉。
龙晨啊龙晨,你以为在北境打了胜仗,就可以为所欲为了吗?
你太年轻了。
战争,从来都不只是战场上的厮杀。
真正的杀招,都在棋盘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