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悄转,如溪流漫过青石,温天仁栖身于墨香斋这方寸天地,倏忽间已是五载春秋。
五年光阴,于修士不过弹指一瞬,于凡人,却足以刻下深深的年轮。
昔年活泼烂漫的小荷儿,已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十五岁少女。
孩提时的懵懂稚气渐褪,眉眼舒展,愈发清丽灵秀,
笑时颊畔梨涡依旧,却添了几许少女独有的羞涩与韵致。
她不再似幼时那般无所顾忌地扑向温天仁,或拽着他衣袖喋喋不休,
而是学会了细声唤“温大哥”,会在他不经意望来时微微飞红了脸,
会留意自己的衣裙发簪,偶尔对着一盆清水偷偷打量自己的倒影。
温天仁看着她一年年抽条长高,从需仰头看他到如今已能平视他下颌,
虽在他眼中,她始终是那个需要看顾的小丫头,心中常有种奇异之感。
时间,这个于他曾近乎虚无的概念,在荷儿身上变得如此具体而真切。
它藏在逐年变短的裙褶里,藏在日渐窈窕的身形中,
藏在她偶尔轻蹙、染上淡淡心事的眉梢上。
陈老的变化则令人心头发沉。
他的脊背愈发佝偻,眼力也衰败得厉害,
需借助厚厚的镜片方能勉强辨清书页上的字迹。
精神亦远不如前,常于日头下坐着便沉入梦乡。
墨香斋的营生,实则早已大半交由温天仁执掌。
他不仅将书铺打理得井井有条,更凭着过人识见,
以低价收得几部颇有价值的古籍,转手之间,竟让铺子比往日更为盈余。
陈老看在眼里,欣慰之余,目光却日渐复杂,时常望着温天仁忙碌的背影久久出神。
一日晚饭后,荷儿收拾碗筷去了厨下。陈老将温天仁唤至后院石桌旁。
月色清泠,洒落满院,一壶粗茶氤氲着微暖的雾气。
陈老枯瘦的手摩挲着温热的茶杯,默然良久,方缓声开口,嗓音带着岁月的沙哑:
“阿仁啊,转眼间,你来到咱们这个家,已有五年了吧?”
温天仁执壶的手微顿,颔首:
“是,整整五年。全赖义父与荷儿予我容身之所。”
这“义父”之称,自三年前那夜之后,他已唤得无比自然。
“说什么容身之所,是你撑起了这个家,帮衬了我这老头子太多。”
陈老摆摆手,昏花的眼睛看向温天仁,目光里是毫不掩饰的感激与一种深沉的托付,
“你这孩子,沉稳、可靠、有本事,心性更是纯良。
这五年,实在是委屈你了,困在我们这浅水洼里。”
温天仁摇头,语气沉静:“此处甚好,我心安处便是吾乡。”
此言发自肺腑,这五载平淡,恰是他两世颠沛中难得的宁和岁月。
陈老点点头,像是下定了决心,声音压得更低了些:
“阿仁啊,你看…荷儿这丫头,眼看也到了该许人家的年岁了。”
温天仁心中莫名一涩,面上却依旧平静,只安静聆听。
“老头子我年寿已高,没多少时日喽。”陈老长叹一声,暮气沉沉,
“最割舍不下的,便是这丫头。
她父母去得早,被我娇养得太过,心思纯净,不识人间险恶。
我总得…在她出嫁前,为她寻一个稳靠的依傍。”
他目光灼灼地看向温天仁,极为郑重:
“阿仁,这五年,我看得真真切切,你是个万中无一的好孩子。
荷儿呢,也全心全意地依赖你、信重你。老头子我…
今日舍了这张老脸,想再问你一遭。
你若愿意,我仍想将荷儿托付于你。
这家书铺,连同我们祖孙这点微末家业,日后尽数归于你们。
我也能…安心闭眼了。”
温天仁闻言,心潮微涌,却并非悸动,而是一种混杂着疼惜与责任的沉重。
他眼前瞬间掠过荷儿全无阴霾的笑颜,她捧着新蒸糕点献宝似的捧到他面前的模样,
她遇事便下意识寻找“温大哥”的依赖眼神…
一种近乎本能的、兄长般的呵护之情充盈心间。
他对荷儿,从未生出过男女之思。
那念头于他而言,近乎亵渎,亦…绝无可能。
他即刻起身,对着陈老深深一揖,语气沉凝而决绝:
“义父,此事万万不可!请您切勿再提!”
陈老一怔,眼中闪过深切的失望:
“你…是觉得荷儿配不上你,还是嫌我们家业微薄…”
“绝非此意!”温天仁急忙打断,言辞恳切,
“义父待我恩同再造,荷儿于我,便如那至亲妹妹!
我疼她、护她,唯恐她受丝毫委屈,此心天地可表!
但正因如此,我才更不能应允。我对荷儿,唯有兄妹之情,绝无男女之念。
若因贪图家中安稳便贸然答应,那才是真正辜负了义父的深恩,
也毁了荷儿一生的幸福!此事,请义父再也休提!”
他态度坚决,毫无转圜余地。
陈老怔怔望他许久,眼中的失望渐渐化为一种更为复杂的情绪,
欣慰、感慨、释然交织其中。
他长长吁出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压在心口多年的大石,神态竟松弛了几分。
“好…好孩子…”陈老声音微哽,拍了拍温天仁的手臂,
“是老头子我执拗了,老糊涂了…你说得对,说得在理…
兄妹好,兄妹才最长久…是我想偏了,险些误了大事…”
他沉默片刻,复又开口,语气变得无比郑重:
“既然你视荷儿如亲妹,那…你便永远是我陈家的儿子,是荷儿最稳靠的兄长。
这个家,永远有你的位置。日后…荷儿的终身,还需你这兄长多多费心把关。”
“此乃孩儿分内之事,义父放心。”温天仁答得斩钉截铁。这份责任,他早已担在肩上。
自此,陈老愈发安心地将家中诸事,连同外界人情往来,尽数交由温天仁执掌。
温天仁处事公允,思虑周全,将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条,
墨香斋虽不扩张,却也根基日渐稳固。
然而,义父的嘱托,兄长的职责,却让温天仁开始真切地为荷儿的未来辗转思量。
荷儿年岁渐长,提亲者陆续登门。
镇东布庄张掌柜的公子,镇西颇有才名的李秀才,甚至县里一位师爷的外甥…
陈老与温天仁皆以“女儿尚小,欲多留一两年”为由,婉言相拒。
夜深人静,温天仁常独对孤灯,蹙眉沉吟。
那张家公子,听闻有些浮浪习性;
李秀才虽才学尚可,但家境清寒,性情似嫌迂阔;
那师爷的外甥,更是言辞浮夸,目光闪烁,心术恐不正…
他如同世间所有牵挂妹妹婚事的兄长一般,拿着无形的尺规,苛刻地丈量每一个可能的人选,
总能挑出种种不尽人意之处,总觉得无人能匹配他家荷儿的纯善美好,无忧笑颜。
“她那般天真性子,若遇苛严婆母,该如何自处?”
“那家资财可丰?能否保她一世衣食无忧?”
“此人品性究竟如何?能否始终待她如初?”
这些他前世绝不会萦怀的、极其世俗琐碎的忧虑,如今却成了压在他心头的重石。
某一瞬,他骤然怔忪。
这种恨不能为她摒除一切风雨、铺就锦绣前程、护她永世喜乐平安的心绪…
不正是“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吗?
他恍惚间,仿佛窥见前世自己父母的身影。
他们是否也曾在他幼时,如此这般为他殚精竭虑,筹谋将来?
只是后来家族剧变,一切成空…
那份深沉的、他当年或许未能全然体会的舐犊之爱,
竟在此时此地,以这样一种方式,在他心中重新苏醒,变得如此真切而沉重。
原来,最深刻的爱与责任,并非修士独有。
这平凡的尘世烟火,亦蕴藏着撼动人心的力量。
他望着窗外澄澈的月华,轻轻吁出一口气。
荷儿的终身大事,确需慎重,急不得,更…错不得。
他这个半路出家的兄长,还需得细细为妹妹筹谋观望。
而另一厢房中,荷儿正对着一面小铜镜,将一支新买的、式样简单的珠花比在鬓边,
脸上漾着少女特有的、朦胧而羞涩的笑意,不知正想着何种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