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坊后面的空地上,二十三具遗体整整齐齐摆成一排,都用草席盖着。
陈默走过去,一具一具掀开草席看。柱子、黑娃、小顺子、李老四、赵三狗、钱二愣……有的脸还算完整,能认出是谁;有的已经面目全非,只能靠身上的衣物辨认。
刘师傅在旁边拿着名册,每掀开一具,就念一个名字。
念到第八个时,陈默的手顿了顿。草席下是个年轻工匠,叫孙小五,才十九岁。陈默记得他,是个爱笑的小伙子,干活特别卖力,学东西也快。前几天还跑来问他,能不能教他认字,说想学看图纸。
现在孙小五躺在草席下,胸口被捅了个窟窿,脸上还带着临死前的痛苦表情。
陈默把草席重新盖上,继续往下走。
全部看完,天色已经暗了。夕阳的余晖把西边的天空染成血色,和地上的血混在一起,分不清哪是天,哪是地。
“大人,”刘师傅低声说,“怎么埋?”
“分开埋。”陈默说,“工匠埋一起,士兵埋一起。地方选好点,向阳,干燥。坟头立木牌,写清楚名字。等以后有了条件,换石碑。”
“是。”
埋自家人的地方选在工坊西边的一片小山坡。这里地势高,能看见工坊,也能看见北边的草原。二十三座坟坑,整整齐齐排成三排。棺材是没有的,用草席卷了,放进坑里,盖土。
陈默亲自为每个人填第一锹土。土撒在草席上,发出“沙沙”的声响,像下雨。每填一个坑,他就在心里念一遍名字:柱子、黑娃、小顺子、李老四、赵三狗、钱二愣……
名字都普通,都是穷苦人起的贱名,好养活。但现在,他们再也养不活了。
埋到最后一个,是那个脸被削掉一半的士兵。他到底没挺过去,包扎完半个时辰就断了气。陈默不知道他的名字,问了一圈,也没人知道——他是开平卫的援兵,跟队伍冲散了,死在这里。
“就写无名氏吧。”陈默对刘师傅说,“但记着,他是为守工坊死的。”
木牌立起来,粗糙的木板,用刀刻了字:“无名勇士,洪武十五年十月廿七,卫工坊战殁”。
全部埋完,太阳已经彻底落山了。天边还剩最后一抹暗红色的光,给那些新堆起的坟头镀了层诡异的金边。风从北边吹来,带着草原的凉意,卷起坟头的纸钱——那是刘师傅带着工匠们现裁的黄纸,虽然简陋,但是一片心意。
陈默站在坟前,身后站着幸存的士兵和工匠。徐彪也带着几个军官过来了,默默站在后面。没有人说话,只有风声,和隐约的抽泣声。
“今天,咱们死了二十三个弟兄。”陈默开口,声音不大,但每个人都听得清,“他们有的是匠人,有的是兵,有的是从开平卫远道而来的援军。他们本来可以不用死——如果咱们跑了,如果咱们降了,他们可能还活着。”
他顿了顿,看向那些新坟:“但他们没跑,没降。为什么?因为身后是工坊,是咱们花了心血建起来的地方。是那些新铳、新甲,是咱们一点一点琢磨出来的手艺。更重要的是,身后是大明的边墙,是关内的百姓——他们的爹娘、妻儿、兄弟姐妹。”
人群中有人哭出声来,是二狗。他跪在地上,对着柱子的坟磕头:“柱子哥……柱子哥我对不起你……昨晚上我还跟你抢饼子吃……”
张铁柱把他拉起来,抱在怀里。这汉子自己也满脸是泪,但咬着牙没哭出声。
“今天这一仗,咱们赢了。”陈默的声音低沉下去,“也速迭儿退了,五千骑兵没拿下咱们三百人守的工坊。这个战绩,够咱们吹一辈子。”
“但我想说,”他抬起头,眼睛里有了血丝,“我宁愿不要这个战绩,宁愿工坊没造出那些铳,没打出那些甲。如果这样能换回这二十三条命,我换。”
这话说出来,连徐彪都动容了。他带兵多年,听过太多将军炫耀战功,却很少听到有人说“宁愿不要战绩,换弟兄活命”。
“可换不了。”陈默继续说,声音更沉了,“战争就是这样,你死我活。咱们不造铳,鞑子来了,死的就是关内的百姓——像小河口村那样,老人孩子都被杀光。咱们不守工坊,鞑子得了咱们的技艺,造出更好的兵器,下次来,死的就是更多的明军,更多的百姓。”
“所以咱们只能继续造,继续守。造更好的铳,打更硬的甲,修更牢的工事。让下次打仗时,咱们的人死得少一些,让鞑子的血,流得多一些。”
他转身,面对所有人:“今天埋在这里的弟兄,不会白死。他们的名字,会刻在碑上。他们的家人,工坊养着。他们的仇,咱们记着——不是记在账本上,是记在每一杆新造的铳上,每一副新打的甲上,每一处新修的工事上。”
“也速迭儿还会再来。鞑子还会再来。但咱们也会变得更强。今天咱们死了二十三个,下次,我要这个数减半。再下次,再减半。直到有一天,鞑子看见咱们的旗号,就绕着走,不敢来犯。”
“能做到吗?”
沉默。然后,张铁柱第一个吼出来:“能!”
“能!”其他人跟着喊,声音嘶哑,但有力。连开平卫的那些士兵也喊起来,虽然他们死了十三个弟兄,但他们知道,这一仗值得。
陈默点点头,不再说话。他走到每个坟前,弯下腰,用手把坟头的土拍实。动作很慢,很认真,像是在做一件极其重要的事。
徐彪走过来,低声说:“陈大人,你这番话……说得在理。我带兵二十年,见过太多人把战功当荣耀,却忘了这荣耀是用人命堆出来的。你能这么想,是这些弟兄的福气。”
陈默直起身,看着徐彪:“徐千户,今天你们的弟兄也死了十三个。他们的抚恤……”
“冯将军会管。”徐彪说,“开平卫的规矩,阵亡的二十两,重伤的十两,轻伤的五两,一文不少。这个你放心。”
“那就好。”
刘师傅走过来,低声说:“大人,您也一天没吃东西了。回去歇歇吧,这儿有我们。”
陈默看了看天色,已经完全黑了。北方的天空,星星一颗颗亮起来。那颗叫“破军”的星星特别亮——据说主杀伐,主战争。
“我不饿。”他说,“你们先去吃,吃完了,该养伤的养伤,该值夜的值夜。仗打完了,但活儿还没完——工坊要修,兵器要补,火药要造。明天太阳升起时,我要看到工坊的烟囱冒烟。”
“是。”
人群渐渐散去。陈默独自留在坟地,站在那二十三座新坟前,站了很久。
夜风吹过坟头,带着新土的气息,也带着远处草原的寒意。陈默看着那些坟,心里第一次对“战争”有了切身的体会。不是纸上的数字,不是地图上的箭头,是实实在在的血,是再也睁不开的眼睛,是家里再也等不到儿子回来的老娘。
他想起前世在历史书上看过的那些战争,那些伤亡数字——几千、几万、几十万。当时只觉得是数字,现在才知道,每一个数字背后,都是一个个像柱子、黑娃、小顺子这样的人,都有家人,都有故事。
而他,现在成了制造这些“数字”的一部分。
不,不是制造,是减少。
他握紧了拳头。指甲掐进掌心,疼,但能让人清醒。
这一仗,死了二十三个。下次,他要让这个数字变成十个。再下次,五个。
直到有一天,变成零。
远处传来梆子声,二更天了。
陈默最后看了一眼那些坟,转身,朝工坊走去。
工坊里还有光,是炉火的光。张铁柱带着几个工匠在连夜修炉子,锤声叮当响着,在寂静的夜里传得很远。
刘师傅在院子里等他,手里端着碗热粥:“大人,多少吃点儿。”
陈默接过来,坐在门槛上喝。粥是小米粥,熬得稠稠的,里面放了点盐和肉末。他喝了一口,暖意从喉咙流到胃里,整个人才感觉活过来一点。
“刘师傅,”他放下碗,“明天开始,工坊要加快进度。新铳要再造五十杆,新甲三十套。防御工事也要重修——这次要修得更结实,陷马坑要挖得更深,壕沟要加宽。”
“是。”刘师傅点头,“材料还够,就是人手……”
“从伤兵里挑能动的,轻活可以干。另外,”陈默顿了顿,“你去卫所找马指挥使,就说工坊要重建,需要调拨人手和材料。他要是推诿,你就说——徐千户还在附近驻扎。”
刘师傅眼睛一亮:“明白了。”
陈默站起身,看着工坊里忙碌的人影。炉火映在墙上,跳动着,像活的一样。
仗打完了,但真正的较量,才刚刚开始。
马铎那边不会善罢甘休,也速迭儿也不会。而他,必须在这夹缝中,把工坊撑起来,把这些人护住。
“去睡吧。”他对刘师傅说,“明天,还有硬仗要打。”
刘师傅点点头,转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