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坊内外,所有的火把都熄灭了,只留几盏裹了黑布的灯笼,发出微弱得几乎看不见的光。这是陈默的命令——在敌人眼皮底下,一丝多余的光亮都可能暴露位置。
墙下,王振的三百兵分成了三队。一队一百人守在墙头射击孔后,每人身边摆着两杆装填好的火铳,还有一袋子火药和铅弹。另一队一百人潜伏在外围防御工事里——陷马坑后的土坎后,壕沟的猫耳洞里,乱石滩的石头后。第三队一百人是预备队,藏在工坊院子里,随时准备补漏。
工匠们也没闲着。会射箭的上了射击台,不会射箭的负责搬运弹药、救治伤员。张铁柱带着几个铁匠在墙后架起了临时炉子,烧着铁水——这不是打铁,是准备泼出去的金汁,滚烫的铁水浇在人身上,比刀箭狠十倍。
刘师傅蹲在陈默脚边,手里攥着个简易的沙漏——两个竹筒对接,中间留个小孔,细沙慢慢流下。每流完一筒,是一刻钟。
“第四筒了。”刘师傅低声说,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天快亮了。”
陈默没说话。他的耳朵捕捉到了远处传来的声音——不是马蹄声,是某种更低沉的震动,像大地深处传来的心跳,一下,又一下,越来越响。
来了。
东方的天际线先亮起一道灰白,接着是鱼肚白。借着这微弱的天光,北方的原野上,出现了黑压压的影子。
不是散乱的骑兵,是整齐的方阵。五个千人队,每个队排成十列,每列百骑。马匹的呼吸在寒冷的空气中凝成白雾,连成一片,像地面升起的薄雾。兵器反射着晨光,点点寒星。
最前面的方阵打着一面白毛大纛,大纛下一个骑着白马的将领——是也速迭儿。隔着一里多地,陈默都能感受到那股压迫感。不是人数上的,是气势上的,是百战精锐自带的那种、用无数人命堆出来的凶悍。
也速迭儿举起右手。身后,一个号手吹响了牛角号。
“呜——”
号声苍凉悠长,在黎明前的寂静中传出去很远。接着是五个方阵同时响应的号角,声音汇成一股,震得人胸口发闷。
然后,动了。
第一个千人队开始小跑。马蹄声起初杂乱,渐渐汇成整齐的节奏,“咚咚咚”,像战鼓敲在人心上。距离五百步。
陈默举起右手。墙头,所有火铳手屏住呼吸,手指扣在扳机上。
四百步。骑兵开始加速,从小跑到冲锋。马蹄踏地的声音变成轰鸣,地面开始颤抖。
三百步。已经能看清前排骑兵的脸,能看见他们狰狞的表情,能看见弯刀举起的弧度。
二百步。进入弓箭射程,但没有箭射出——陈默下了死命令,不放一箭,等敌人进百步。
一百五十步。冲在最前面的骑兵已经举起了套索,那是用来钩拉工事、攀爬墙头的工具。
一百步。
“放!”陈默的手狠狠劈下。
“轰轰轰轰——!”
墙头,一百杆火铳同时开火。火光在黎明前的黑暗中炸开,白烟瞬间弥漫了墙头。铅弹撕裂空气的声音尖利刺耳,接着是前排骑兵人仰马翻的惨叫。
改良过的颗粒火药威力更大,枣核弹穿透力更强。冲在最前面的三十多骑,像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墙,齐刷刷倒地。战马嘶鸣,骑士惨叫,鲜血在晨光中泼洒出刺目的红。
但北元骑兵没有停。后面的踏着同伴的尸体继续冲锋,队形丝毫不乱。这就是精锐和游骑的区别——不怕死,或者说,习惯了死。
八十步。
“第二队,放!”陈默吼。
墙头第二排火铳手扣动扳机。又是一轮齐射,又是三十多骑倒下。
但骑兵已经冲到了五十步内。这个距离,火铳装填来不及了。
“弓箭!”陈默下令。
墙头、射击台、外围工事里,一百多张弓同时开弓。箭矢像蝗虫一样飞出,扎进冲锋的骑兵队里。又倒下一片。
可还有至少七百骑冲过了火力网,直扑工坊外围的第一道防线——陷马坑。
惨剧发生了。
冲在最前面的几十骑,马蹄踏进伪装过的陷马坑,腿骨断裂的“咔嚓”声密集得像爆豆。战马惨叫着向前扑倒,把背上的骑士甩出去,有的直接摔在坑底的木刺上,穿胸而过。后面的骑兵紧急转向,但队形已经乱了,互相冲撞,又倒下一片。
也速迭儿在远处看见了,脸色一沉。他挥手,第二个千人队出动——这次不是正面冲锋,而是分成两股,从左右两翼包抄,试图绕过陷马坑区。
但陈默早料到了。
左右两翼,各有一片小树林。树林里,三十个弓箭手趴在射击台上,透过树叶缝隙瞄准。骑兵刚进入射程,箭矢就从意想不到的角度飞出,专射马腿。又倒下了几十骑。
也速迭儿终于意识到,这个工坊不是硬冲就能拿下的。他吹响号角,命令部队后撤,重整队形。
第一波进攻,北元骑兵丢下了至少两百具尸体,而工坊这边,只有三个士兵被流箭擦伤。
短暂的喘息。
墙头,火铳手们抓紧时间装填。装填手从墙后跑上来,递上装好火药铅弹的铳管——这是陈默想出的法子,铳管和枪托可拆分,预先装填好铳管,战时直接换上,比现场装填快三倍。
外围工事里,士兵们检查绊马索,补充箭矢。刘师傅带着工匠往壕沟里加石灰,白色的粉末洒下去,在晨光中像一层霜。
但所有人都知道,这只是一道开胃菜。也速迭儿吃了亏,下一次进攻,会更狠。
果然,半个时辰后,北元骑兵改变了战术。
这次不是全线冲锋,是分批突击。三个百人队从三个方向同时进攻,每个队间隔百步,互相掩护。而且他们带了盾牌——不是小圆盾,是攻城用的大木盾,用生牛皮蒙着,能挡住大部分箭矢和铅弹。
“瞄准马腿!”陈默在墙头吼,“盾牌挡得住上面,挡不住下面!”
火铳手们压低枪口。但骑兵冲锋速度太快,马腿目标又小,命中率不高。三个百人队冲过了陷马坑区,接近了壕沟。
壕沟宽一丈,深一丈五,沟底插满木刺,还铺了石灰。骑兵到了沟边,不得不停下——马跳不过这么宽的沟。
但北元人有准备。每个百人队里分出二十人,下马,扛着木板冲上来,要把木板架在沟上当桥。
“放火油!”陈默下令。
墙后,几个工匠抬起陶罐,罐里装满了火油。罐口塞着浸了油的布条,点着火,扔出去。
陶罐划着弧线落在壕沟边,“啪”一声碎裂,火油溅出来,遇火即燃。“轰”的一声,壕沟边变成了一片火海。扛木板的北元兵被火油溅到,惨叫着在地上打滚,但火油沾身就着,怎么滚也扑不灭。
也速迭儿在远处看着,脸色铁青。他挥手,号角再响。
这次不再是佯攻。剩下的三千多骑兵,全部压上。不是分散冲锋,是集中一点——正对工坊大门的方向。他们要用人海战术,硬生生填平这些防御工事。
陈默的拳头攥紧了。他能感觉到墙头士兵的呼吸都急促起来——面对三千骑兵的正面冲锋,那种压迫感,不是谁都能扛住的。
“稳住!”他大声吼道,“记住咱们的布置!他们人再多,也得一道一道过咱们的防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