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天后的黄昏,天边的云像是被血染过,红得刺眼。
陈默站在工坊墙头的木台上,看着北方的天空。风从那个方向吹来,带着草原深处特有的气味——干草、牲畜粪便,还有一种难以形容的躁动,像暴风雨前的闷热。
“大人,您在这儿看什么?”张铁柱从梯子爬上来,手里端着碗热汤。汤是菜叶煮的,飘着几点油星。
陈默接过碗,没喝,眼睛还盯着北方:“看天。”
“天?”张铁柱也抬头看,“这天怎么了?挺红的,明天该是个晴天。”
“红得不对劲。”陈默说,“像是远处有火,把云映红了。”
张铁柱愣了下,仔细看。确实,那红色太浓,太艳,不像晚霞该有的颜色。而且云层的形状很奇怪,不是平铺的,是一缕一缕,从北边扯过来,像被什么力量撕扯过。
两人正看着,工坊院门外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一骑探马冲进院子,马背上的人几乎是从马鞍上滚下来的。他穿着卫所斥候的皮甲,但甲破了,脸上全是汗和土,嘴唇干裂得出血。
“陈大人!紧急军情!”探马的声音嘶哑得像破锣。
陈默从木台上跳下来:“慢慢说。”
探马喘着粗气,从怀里掏出一块布——是斥候用的简易地图,上面用炭笔画着标记:“北边......北边来了大队人马。从三天前开始,草原上的部落都在往哈拉和林方向集结。昨天,我们在黑山北八十里外的鹰嘴岩,看到了狼头大纛。”
“狼头大纛?”陈默心头一紧。那是北元王庭的旗帜,只有黄金家族的直系亲王才有资格用。
“是。不止一面,至少三面。”探马的手指在地图上颤抖,“我们的人摸到五里外,用千里镜看了。营帐连绵十几里,马匹多得数不清,至少......至少五千骑。”
“五千?”张铁柱手里的碗“哐当”掉在地上,菜汤洒了一地。
工坊里的工匠们都停下手中的活,围过来。五千骑兵——这个数字像块石头,砸在每个人心上。大宁卫满编才三千人,就算加上辅兵、民夫,能战的也不超过两千。五千对两千,而且还是草原上最精锐的骑兵。
“还有更糟的。”探马咽了口唾沫,喉咙里发出干涩的响声,“我们看见了一面白毛大纛......是北元太尉,也速迭儿的旗。”
也速迭儿。
这个名字,陈默在太子的密信里见过。北元名将,黄金家族旁支,以凶悍残忍着称。洪武五年曾率三千骑破居庸关,南下劫掠三百里,杀掠无数。后来徐达北伐,也速迭儿败退草原,但实力未损,这些年一直是大明北疆最大的威胁。
“他亲自来了?”陈默的声音很平静,但握地图的手指节发白。
“亲自来了。”探马点头,“我们在鹰嘴岩蹲了一天,看见他出营巡视。四十多岁,留着络腮胡子,骑一匹白马,身边跟着十几个百夫长。营地里在宰牛杀羊,像是要搞大祭——按草原的规矩,大战前要祭天祭祖。”
陈默盯着地图。哈拉和林到大宁卫,直线距离四百里。骑兵轻装疾行,三天就能到。如果也速迭儿三天前开始集结,那么最迟后天,先锋就该出现在卫所视野里了。
“你们的人呢?”他问探马。
“折了三个。”探马眼圈发红,“我们一共八个人,摸得太近,被巡哨的游骑发现了。老吴、柱子、还有小六子......没跑出来。我是钻进水沟里,憋了半个时辰气,等天黑了才爬出来的。”
陈默沉默片刻,拍了拍探马的肩膀:“去休息,找刘师傅领碗热汤,再领二两银子——是给你们队的抚恤。”
探马跪下磕了个头,被工匠扶走了。
工坊里一片死寂。炉火还在烧,但刚才还叮当作响的锤声、锯声全停了。工匠们你看我,我看你,脸上都是恐惧。
五千骑兵。也速迭儿亲征。这两个消息加起来,意味着这不是普通的劫掠,是冲着灭门来的。
“大人......”张铁柱的声音发颤,“咱们......咱们怎么办?”
陈默没立刻回答。他走到工坊中央,那里挂着卫所及周边的地形图。手指从代表哈拉和林的位置,一路向南,划过草原、边墙,最后停在大宁卫。
“也速迭儿为什么要亲自来?”他像是在问自己,又像是在问所有人,“五千骑兵,足够扫平三四个卫所。他完全可以分兵劫掠,为什么非要集中兵力,打咱们大宁卫?”
工匠们没人能回答。
陈默转过身,目光扫过一张张惶恐的脸:“因为咱们打了他的脸。疤脸狼是他的人,狼骑卫是他的精锐。咱们杀了疤脸狼,打退了狼骑卫,在草原上传开了。也速迭儿要是不把这面子找回来,以后还怎么统御各部?”
他顿了顿,声音提高:“所以这一仗,躲不掉。也速迭儿就是冲着咱们来的,冲着工坊来的,冲着咱们造的新铳新甲来的。他要踏平这里,用咱们的血,告诉草原所有人——黄金家族还是草原的霸主,惹了他们,只有死路一条。”
这话说得狠,但实。工匠们脸上的恐惧更深了。
“但是,”陈默话锋一转,“也速迭儿犯了个错。”
“什么错?”刘师傅问。
“他太看得起自己,也太小看咱们了。”陈默走到那排新造的火铳前,拿起一杆,“他以为五千骑兵就能吓垮咱们?以为也速迭儿三个字就能让咱们跪地求饶?他忘了,咱们不是草原上的部落,咱们是大明的兵,是守着国门的汉子。”
他举起火铳:“咱们有这些——新造的铳,打得远,打得准。咱们有这些——”指着墙边挂的新甲,“新打的甲,刀砍不进,箭射不穿。咱们还有这些——”指向工坊外,“花了半个月修的工事,陷马坑、壕沟、射击台,层层叠叠。”
“最重要的是,”陈默看着工匠们,“咱们有人。有愿意跟着我干的工匠,有领了新甲愿意拼命的兵。五千骑兵是多,但咱们有墙,有铳,有甲,有敢拼命的人。凭什么就一定会输?”
工匠们愣愣地听着。恐惧还在,但眼里多了点别的东西。
“张铁柱。”陈默点名。
“在!”
“从现在起,工坊全力赶工。火铳、火药、铅弹,能做多少做多少。晚上加一班,工钱翻倍。能不能做到?”
“能!”张铁柱咬牙应道。
“刘师傅,你带人检查所有防御工事。壕沟再挖深一尺,陷马坑再加一层,射击台再加固。缺材料就去库房要,要不到就去百姓家买,买不到就拆——拆废房子,拆旧马车,有什么用什么。”
“是!”
“赵武,你带护卫队,从现在开始巡逻。工坊周边三里,所有进出路口都要有人盯着。发现可疑的,先抓后问。特别是北边,加双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