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默轻轻按了按腰间被刀锋划破的衣衫,内衬的铁片隔着单衣传来丝丝凉意,提醒着方才巷中的凶险。客栈油灯的光晕在墙壁上微微晃动,映着他沉思的脸。青竹帮、万通商号、火焰莲纹、私运疑云……这些碎片在脑海里旋转碰撞,拼凑出一个模糊却令人心悸的轮廓。
江南税粮亏空的背后,恐怕远不止地方官吏贪墨那么简单。若万通商号真与胡党余孽有染,且涉足兵器走私,那他们所图的就可能是动摇国本的钱粮,甚至是祸乱地方的武力。
“大人,赵小旗那边,我们是否要主动做些什么?”护卫低声询问,递上一杯温茶。
陈默接过粗瓷茶杯,水温透过杯壁传来些许暖意。“等。等赵劲的消息,也等我们派去接触徐秀才的人回来。对方今夜袭击未成,反而暴露了与万通的关系,必定惊惧。要么加紧转运藏匿,要么狗急跳墙。我们以静制动,才能抓到破绽。”
这一等,便是三天。
三天里,苏州府表面风平浪静。刘通判依旧每日准时前来“问候”,言谈间试探陈默那晚“受惊”后的态度,被陈默以“偶遇毛贼,已无大碍”轻描淡写带过。知府又发来一次画舫游河的邀请,陈默婉拒,称身体仍需休养。
暗地里,赵劲传来的消息却显示,城西码头的青竹帮徒众明显增加了,对万通那几间库房的看守也严密了许多,夜间却再无大规模货物出入,像是在避风头。
第三日深夜,派去接触徐秀才的护卫终于带回一个粗布包裹,神色谨慎。“大人,徐秀才起初极为防备,几乎闭门不纳。属下亮出了您给的、带有东宫暗记的玉佩一角,他才迟疑着开门。属下未多言,只说是京城故人之后,听闻先生有策论被删,特来请教。他……他哭了。”
护卫解开包裹,里面是几本手抄书籍文章,最上面一份墨迹犹新的《苏松赋役利弊刍议》。“徐秀才说,这是他闭门两月,根据旧稿重新默写、增补的。原本那篇被凿去的,言辞更激烈些。他说,苏松赋税之重,甲于天下,田亩所出,大半输官。然而官仓所收,与百姓所纳,中间层层折扣,不知凡几。更有‘漕粮折银’之弊,官府勒令农户将粮米折成银钱缴纳,折价却由胥吏随意定夺,往往远低于市价,百姓需卖尽口粮方能凑足,实则变相加倍盘剥。而所得银钱,又经层层漂没,最终入库之数,恐怕……”
陈默快速翻阅那份《刍议》,里面数据详实,列举了吴县、长洲等数县近三年的田亩、税率、折银价、实收数对比,触目惊心。文章虽力求客观,但字里行间透出的沉痛与忧愤力透纸背。更让陈默注意的是,徐秀才在文中隐晦提及,曾听闻有“奸商豪右”与府县胥吏勾结,利用“折银”差价及漕运环节,大肆牟利,侵吞国帑。
“奸商豪友”,指的是谁?万通商号是否位列其中?
几乎在陈默看完《刍议》的同时,客栈窗棂被极轻地叩响了五下,三长两短。是赵劲的暗号。
陈默示意护卫警戒,自己轻轻打开窗户。赵劲如狸猫般滑入,反手关窗,气息微促,眼中却带着一丝振奋。
“陈大人,有重大发现!”赵劲压低声音,从怀中掏出一个用油布仔细包裹的扁平方形物件,“青竹帮主‘疤脸李’昨日秘密去了城东‘醉仙楼’与人会面,我们的人设法潜入了隔壁。他们谈话声很低,但我们的人听到了‘北边要的货’、‘风紧暂缓’、‘账目处理干净’等语。疤脸李离开时十分警惕,我们的人未能跟踪到最终去处,但在他落脚的城隍庙附近,发现了这个。”
油布包裹被层层打开,里面赫然是一本蓝布封皮的账册,封皮无字,但纸张质地与陈默在江宁裕丰当查获的那本赵贵暗账极为相似!
陈默心头一跳,接过账册,就着灯光快速翻开。入眼依旧是那种特殊的蝇头小楷,记录格式也与赵贵暗账类似,大量使用代号。不同的是,这本账册记录时间更近,主要集中在去年至今。
“丙字库,收‘西山硬货’三百件,付‘青蚨’一千八百两,经手‘李’。”
“丁字库,出‘南珠’五十斛,收‘赤金’二百两,转‘通记’账。”
“戊字库,‘香料’二百箱,走‘水路三号’,保费‘五十两’,接货‘标船刘’。”
账目繁杂,涉及货物种类繁多。“西山硬货”很可能指铁器或兵器,“南珠”是丝绸?“香料”明确,“水路”指漕运,“标船”则是负责运输的船只代号。经手人“李”,极可能就是疤脸李。
陈默目光锐利地扫过一页页记录,忽然手指停在了一页角落。那里有一个用朱砂略微勾勒的符号,形似简化的莲花,花瓣边缘却带着火焰般的纹路!
火焰莲纹!果然出现在这本与青竹帮、万通商号相关的账册上!
“这个符号,在账册里出现了几次?”陈默沉声问。
赵劲凑近看了看:“卑职粗略翻过,似乎只在几笔数额最大、或标注‘急’、‘险’的交易旁出现。像是……一种特别的标记,或许代表更高层级的指令或关联。”
陈默继续向后翻,在账册最后几页发现了一些与其他账目格式稍有不同的记录,像是备忘录:
“三月十五,付‘府内二爷’节敬,五百两。”
“五月初八,‘县尊老夫人寿’,玉如意一对,折银三百两。”
“七月廿二,‘漕司王书办’,打点漕船查验,二百两。”
虽然没有具体姓名,但“府内二爷”、“县尊”、“漕司书办”,指向性已然明显。这是行贿记录!
更关键的一条出现在最后一页:“九月三十,收‘北边定金’,黄金二百两,货为‘丙字库硬货’一百五十件,‘丁字库细软’三十箱,约定腊月前‘水路’运至淮安交割。备注:北边催得紧,言漠北草黄马肥时有大用。”
北边定金?黄金?丙字库硬货(兵器)?腊月前淮安交割?漠北草黄马肥时有大用?
陈默合上账册,深深吸了口气。这本意外获得的账册,价值难以估量。它几乎将青竹帮(疤脸李)、万通商号(库房代号)、走私活动(货物种类、运输)、行贿网络(府县漕司官吏)、以及那神秘的火焰莲纹标记串联了起来!而那条“北边定金”的记录,更暗示着一个跨区域的、有预谋的走私计划,且时间紧迫!尤其“漠北草黄马肥时有大用”一句,隐隐指向北元残余势力,这已不是寻常走私,而是资敌!
“赵小旗,这本账册,除了你们,还有谁见过?”陈默郑重问道。
“绝无外人。发现后立刻包裹送来,沿途小心。”赵劲肃然道,“疤脸李丢失如此重要的东西,此刻必然如热锅蚂蚁。我们要不要趁他阵脚大乱,设法抓捕审讯?他知道的内情定然更多!”
陈默沉吟片刻,摇了摇头:“暂时不要。账册在我们手中,便是主动权。疤脸李丢失账册,第一反应定是怀疑身边人或对手,他背后的主子也会施压。我们一动,反而可能逼他们壮士断腕,彻底切断线索。让兄弟们继续严密监视疤脸李和万通库房,尤其是留意与‘北边’、‘淮安’相关的任何动向。另外……”
他指了指账册上“府内二爷”、“县尊”等记录:“设法在不惊动对方的前提下,核实这些代称具体指向何人。重点是府衙、县衙以及漕运衙门中,与万通商号过往甚密、且有可能收受巨额贿赂的官员。尤其注意那位‘漕司王书办’,去岁沉船案卷宗便是经他之手归档的。”
“是!”赵劲领命,顿了顿又道,“还有一事。我们监视万通商号东家沈宅时,发现昨日有一辆来自常州的马车入府,车上下来一人,虽做商人打扮,但护卫形容其样貌,与大人那日所见疑似常州何姓男子颇为相似。”
常州通判的妻弟,再次出现在苏州,且直入万通东家府邸!这无疑加强了万通商号与常州方面勾结的嫌疑。常州,正是去岁那几艘“沉没”漕船的出发地之一。
线索越来越多,网络越来越清晰。青竹帮的账册如同一条坚韧的丝线,开始将沉船疑云、税粮亏空、走私网络、官吏贪渎乃至胡党余孽的阴影,隐隐串联起来。
送走赵劲,天色已近拂晓。陈默毫无睡意,将徐秀才的《刍议》与疤脸李的账册并排放在桌上,目光在两者之间游移。一条是明线,赋役压榨,民不堪命;一条是暗线,走私行贿,祸国殃民。两者看似不同,实则很可能根植于同一片腐败的土壤,滋养着同一群吸血蛀虫。
他提笔,开始整理目前已掌握的所有线索、证据,绘制关系图谱,并起草给朱元璋的第三份密报。这一次,他有了更多实质性的内容可以呈报,尤其点明了“北边定金”可能关联北元,走私军械资敌的严重性。
就在他刚刚写完密报,用密写药水处理完毕,准备唤护卫安排送出时,房门被轻轻敲响。
“大人,有您的信。”是护卫的声音,但带着一丝疑惑。
陈默皱眉,此刻天色未明,谁会送信?他示意护卫进来。
护卫手中拿着一个普通的桑皮纸信封,没有署名,没有火漆。“就放在客栈柜台,值夜的伙计说,是一个半大孩子跑过来塞下的,只说给天字三号房的客官,转身就跑了。”
陈默接过信封,入手很轻。他小心拆开,里面只有一张对折的纸条。展开,上面是用歪斜、仿佛故意改变笔迹写就的寥寥两行字:
“北地来的鸟儿,江南水网密,小心折了翅膀。有些食,不是你能啄的。速离,可保平安。”
没有落款,没有标记。但意思赤裸直接:警告,威胁,勒令离开。
陈默捏着纸条,指尖微微用力。对方终于坐不住了。丢失账册的恐慌,调查的步步紧逼,让他们感到了威胁。这封匿名信,是试探,也是最后通牒。
他将纸条凑近油灯,看着火焰瞬间吞没那歪斜字迹,化为一点灰烬。
离开?绝无可能。
陈默抬起头,看向窗外渐亮的天色,眼神沉静而锐利。证据链正在成型,对方的反扑也如期而至。接下来的每一步,都将更加凶险,但也更接近那深藏在水底的核心。
“告诉赵小旗,”他对护卫吩咐,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匿名信的事不必外传。但所有监视点,加倍警惕。另外,让我们的人开始留意常州方向,特别是与漕运、与那位‘何先生’相关的任何消息。风暴要来,就让它来得更猛烈些。我们要的,是在风暴眼中,抓住那条最大的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