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工部的水,比皇庄旁边的青龙河要深得多,也浑得多。但他此来,并非为了与那些庸碌之辈争一时口舌长短。西厢房里那些无人问津的故纸堆,在他眼中却是一座未曾开采的矿藏。他将那些记录着河工款项异常、物料价格虚高、工程量与实效严重不符的疑点,分门别类,整理成一份条理清晰的简册。没有华丽的辞藻,只有冷冰冰的时间、地点、数字对比和基于《河防通议》、《漕河图志》等典籍记载的常识性质疑。这份简册,他并未直接呈交给都水司的任何人,而是通过太子府那条隐秘可靠的渠道,将其作为“臣初涉部务,查阅旧档之心得管见”,递到了朱标的案头。
朱标览罢这份沉甸甸的“心得”,眉头深锁。那些触目惊心的数字对比和隐含的质问,揭开了河工事务光鲜表面下的脓疮一角。次日,在一次例行的御前小范围议政中,朱标便寻了个由头,将陈默及其所察之事,轻描淡写却又重点突出地提了出来。
“……儿臣观其所录,虽仅基于陈年旧卷,管窥蠡测,然诸多款项不实、物料虚耗之迹,触目惊心。若以此推之,历年河工靡费之巨,实效之微,恐非个案。陈默此人,出身实务,于钱谷数目、工料核算确有几分敏锐,或可令其暂离案牍,实地核查一二,既正视听,澄汰积弊,亦可为其日后协理农政水利,厘清地方情弊提供借鉴。”朱标语气平和,却巧妙地将陈默从“坐冷板凳”的境地拉出,推到了皇帝朱元璋锐利的目光之下。
朱元璋晚年,对官员贪渎、损耗国帑之事尤为痛恨敏感,闻言那双阅尽人心、鹰隼般的眼睛立刻扫向垂手侍立在殿柱阴影处的陈默。“陈默,”皇帝的声音不高,却带着惯有的、让人心头发紧的威严,“太子举荐你精于实算,善察钱粮工料之弊。朕问你,仅凭这些陈旧卷宗,你便敢断言河工之弊深重?若依你所见,此弊根在何处?又当如何整饬根治?”
刹那间,殿内安静下来。工部尚书、左右侍郎以及都水司的几位堂官面色各异,目光复杂地投向陈默。那位吴庸郎中站在后排,额角已隐隐见汗。
陈默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微澜,稳步出列,走到御座丹墀之下,躬身奏对,声音清晰沉稳,不高不低:“回陛下,臣惶恐。臣所阅卷宗有限,所言或有不周,然管中窥豹,可见一斑。河工之弊,其表在账目混乱、物料虚耗、工程不固;其根,臣愚见,在于三处:一曰制度疏漏,二曰监管不力,三曰技艺不彰。”
他不看任何人,目光低垂,落在御座前光亮鉴人的金砖上,条分缕析,引据务实:
“其一,工程款项拨付,多由地方预估呈请,朝廷核准,然缺乏事中追踪稽查与事后严格核销验收。犹如水闸有口而无闩,虚报冒领、层层克扣遂成窟窿。其二,物料采买,多由地方胥吏或指定商号承办,缺乏竞价对比与公开询价,易生官商勾结、抬价抑质、以次充好之患。臣查阅《漕河图志》及近年档册,同一规格石料,相邻府县价差竟可达倍余,实非常理。其三,河工修筑,多凭老经验、旧成例,缺乏统一精准的测量标准与施工法式。臣观《河防一览》所载,宋时已有成熟的水准测量、勾股定距之法,然如今许多工程仍粗略估算,导致要么劳民伤财而堤防不固,要么虚报工程量而中饱私囊。”
他略微停顿,见御座上的皇帝并无打断之意,便继续陈说,提出的措施力求具体,避免空谈:
“至于整饬根治,臣以为需多管齐下,堵漏与疏导并重。一,立标准法式。工部应牵头,制定全国通行的河工物料规格、用工定额、钱款预算标准,刊印成册,下发地方,使预算有据、核查有尺。二,强全程监管。重要工程,需由朝廷派遣清廉干练之员,或推行邻近州县‘互查互审’之制,进行事中巡查与完工审计,审计结果直达部堂乃至天听。三,改采买流程。尝试推行‘官召商竞,价低质优者得’之法,大宗物料采买需公示数量、规格、底价,允许多家商号公平竞投,并立保结,严惩以次充好。四,重技艺传承。在工部或地方设‘河工讲习所’,推广运用水准仪、勾股尺等工具进行精确测量,总结推广各地行之有效的夯筑、砌石、疏导新法,并将此纳入官员考绩。”
他没有空谈道德人心,而是直指制度与技术层面的核心漏洞,提出的措施借鉴了前世的一些管理思路,又尽量贴合明代现有的行政框架,显得具有可操作性。殿内一片寂静,只有皇帝手指轻轻敲击御案边缘的笃笃声。几位工部堂官脸色难看,却一时难以找到恰当的理由反驳这些基于卷宗数据和技术常识的分析。
朱元璋目光如炬,牢牢锁定陈默:“依你之策,可能确保今后河工款项,尽用于工,物料皆属实,工程皆牢固?人心鬼蜮,贪欲无尽,制度就能管住?”
“回陛下,”陈默抬起头,目光澄澈而坦率,“世间并无万全之法,能尽绝人心贪欲。然,严密的制度、有力的监管、公开的竞争、提升的技艺,如同多重闸门与坚固堤防。纵不能杜绝所有渗漏,亦能将其限制在最小范围,使十成国帑,至少有七八成能真正化为夯土巨石,护卫黎民田舍。且工程质量得以提升,一劳永逸,减少日后反复修葺之巨大靡费,长远而言,实为固本培元、一本万利之策。若辅以峻法严惩胆敢触线者,则威慑更甚。”
“一本万利……固本培元……”朱元璋重复着这两个词,手指敲击的动作停了下来,沉吟片刻,忽然问道:“你之前在皇庄,以工坊之利反哺农政,使庄户得益,仓廪渐实。如今放眼天下,这‘以工促农’,工部又当如何着力?”
陈默心知这是更深一层的考校,也是展现视野的机遇,他略一思索,朗声答道:“陛下明鉴。农为国之本,工乃国之器。无器则本不固。改良农具需精铁,兴修水利需建材,转运粮棉需舟车,备荒防灾需仓廪,此皆离不开工。故,臣以为,工部当大力扶持官营匠作,精研改进钢铁冶炼、建材烧制、器械制造之术,使其能产出更多、更优、更廉之物,供给农事之需。同时,当以农政之急切需求,引导工坊发展,譬如专攻高效水车、优质犁铧、标准度量之器、耐用仓储之具的研制推广。工农相辅相成,则根基愈牢,仓廪愈实,民力愈舒。”
他没有提及敏感的炼钢核心技术细节,而是从更宏观的工农互动、国家战略角度阐述,既符合朱元璋重视实务、关注民生的思路,又巧妙避开了当前可能引发争议的具体技术归属问题。
朱元璋听罢,良久不语,殿内气氛凝重得仿佛能滴出水来。工部尚书忍不住出列,想解释几句,被皇帝一个眼神止住。最终,朱元璋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不容置疑:“陈默所奏,虽基于旧卷,然能见微知着,所言诸弊,切中肯綮,所提对策,亦有可采之处。着工部、户部,会同都察院,就其所言河工诸弊及改良之策,详加议处,限一月内拟出切实条陈奏来,不得敷衍塞责。”
他目光转向陈默,语气略缓,却依旧带着帝王的威严与审视:“陈默擢为工部虞衡清吏司员外郎(从五品),仍兼领太子府农事司事。总揽皇庄‘格物试行所’一应工政技艺记录、甄选、推广事宜。准其查阅工部、户部相关河工、农政档案,参议工政革新诸务。望你秉持实务之心,继续探查建言,莫负太子举荐之意。”
这道旨意,不仅明确肯定了陈默的见解,更赋予了他实质性的职权和跨部门查阅资料的权力。虽然品级只是从正六品主事升为从五品员外郎,但权限和影响力已不可同日而语,更重要的是获得了“参议工政革新”的名分,等于是皇帝亲自将他放到了“革新者”的位置上。吴庸等人面色复杂,而陈默,终于在这波谲云诡的朝堂之上,凭借实打实的见地、太子的助推以及皇帝对“实绩”和“除弊”的需求,撬开了一道缝隙,站稳了脚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