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贵等人的头颅在西市口杆子上挂了三天,直到开始散发异味,才被取下来与无头尸身一起草草掩埋。江宁官场经历了一场无声的地震,几名与赵贵、周茂往来密切的佐贰官被调离或申饬,府衙和县衙都沉寂了许多,往来公文对皇庄也客气了不少。皇帝赏赐的百两白银和十匹绸缎送到了庄上,陈默将银子入了公账,绸缎则分给了在夜袭和后续事件中有功的庄丁、匠户家中。
表面的风波似乎平息了,但陈默清楚沈岳转告的那句“木秀于林”绝非虚言。皇庄的产出——粮食、铁器、纸张——依然在稳步增加,吸引着各方目光。而李铁头依旧下落不明,像一根刺扎在陈默心里。他加派了人手,以采购物料、探亲等名义在江宁附近暗访,却始终没有确切消息。
查抄赵贵、王百万家产的清单,一部分由官府公示,另一部分更隐晦的财物去向,沈岳在离开前曾暗示,部分“可用之资”可酌情用于“皇庄正途”。没过多久,县衙户房一名新上任的主事便带着几分恭敬,将一叠厚厚的官票和一小箱金银锞子送到了皇庄,说是“涉逆资产部分划拨,以补皇庄前番损失及后续修缮发展之需”,数目竟有近两千两。
陈默明白,这是朱元璋和朱标默许的,既是补偿,也是资助,更是一种态度:皇庄这把刀,朝廷还愿意继续打磨。他毫不犹豫地将这笔巨款投入了皇庄最需要、也最可能带来长远变革的领域——扩建高炉,改进炼铁技术。
原有的炼铁炉子规模小,效率低,且炼出的生铁杂质多,脆而易折,只能用来铸造一些对强度要求不高的农具和日常铁器。陈默依据前世记忆和这段时间与铁匠们的探讨,早就画出了一套改进方案的草图:扩大炉膛,加高烟囱,改进鼓风设备,尝试用焦炭代替部分木炭作为燃料和还原剂,并设计了一套初步的炒钢法流程,意图将生铁炒炼成含碳量更低、更坚韧的钢。
“管事,这炉子照您画的改,怕是……花费不小。”负责铁匠工坊的匠头姓胡,是个四十多岁、手臂粗壮的黑脸汉子,他看着陈默摊开的图纸,尤其是那需要大量青砖、粘土和耐石构建的庞大炉体,以及要打造的活塞式大风箱,不禁咂舌。
“钱不是问题。”陈默指了指旁边装着官票的匣子,“胡师傅,你找几个手艺最好的泥瓦匠和铁匠,再挑十几个伶俐肯学的后生,立刻开工。先建一个小一点的试验炉,按新法子试。成了,再建大的。焦炭我来想办法,附近有煤窑,我让人去联系,买些煤回来自己试着烧焦。”
胡匠头见陈默决心已定,又有充足资金,眼中也燃起兴奋的光。他打了一辈子铁,何尝不想炼出更好的材料?当下重重抱拳:“管事放心,俺们一定把这事办成!”
皇庄东南角,靠近水源和一片小石山的地方被划为新的工坊区。挖地基、运材料、砌炉体……场面热火朝天。陈默几乎每天都泡在工地上,与工匠们讨论细节。焦炭的烧制并不顺利,最初几窑要么烧过了头成了灰,要么根本没烧透,烟雾呛人。陈默带着人反复调整窑的结构、煤炭的粒度、闷烧的时间,直到第七窑,才终于得到了一批勉强可用的、银灰色多孔的焦炭。
试验炉建成开炉那天,庄子里不少人都跑来围观。炉火熊熊,新制的大风箱由两个壮汉吃力地拉动,发出“呼哧呼哧”的声响,将空气猛烈地鼓入炉膛。投入的铁矿石和焦炭在高温下发生着剧烈的反应,暗红色的火光从观察孔透出,热浪逼人。
胡匠头紧张地守在炉前,根据火焰颜色和经验判断着炉内情况。陈默也屏息凝神,他知道,温度和还原气氛的控制是关键。第一次试炼,因炉温不足,铁水未能充分熔化,凝结在炉膛里,失败了。清理炉膛就花了三天。第二次,鼓风过猛,燃料燃烧过快,炉温不稳,炼出的铁满是气孔。第三次,配料比例有误,渣铁不分……
每一次失败,陈默都带着工匠们仔细记录现象,分析原因,调整参数。自秋至冬,新建的工棚区炉火几乎未曾真正熄灭过,工匠们脸上都带着烟熏火燎的痕迹,但眼神却越来越亮。
直到第五次开炉。胡匠头吼道:“加料!快!”学徒们将准备好的石灰石等熔剂投入,以去除杂质。
几个时辰后,到了出铁的时刻。工匠们用长铁钎捅开出铁口,刹那间,一股炽亮耀眼、白热粘稠的铁水如同愤怒的岩浆,轰然涌出,顺着预先挖好的砂石沟槽流入模具之中,金光迸溅,热流灼人,空气中充满了浓重的硫磺和金属气息。围观的人群发出一阵惊呼,纷纷后退几步,又被这原始而磅礴的工业力量所震撼。
待铁水稍冷,匠人们将其取出,锤打掉表面的渣滓。胡匠头亲自操起一把大锤,用力砸向一块冷却后的铁块。“铛!”一声清脆远胜以往的金属交击声响起,铁块没有像以往那样出现明显裂纹,只是被砸出一个凹坑。
“成了!这铁……更韧了!”胡匠头声音发颤,捡起铁块仔细端详断口,颜色和质地都与往日不同。
但这还不是最终目标。陈默指挥着将一部分液态生铁转入一个浅底的“炒炉”中,工匠们用长柄铁棒不断搅拌,同时投入一些铁矿粉。这是一个剧烈的氧化过程,生铁中的碳被不断烧掉,铁水剧烈沸腾,火花四溅,景象惊心动魄。一名年轻工匠搅拌时稍慢了一步,溅起的铁花落在他的皮围裙上,瞬间烫出几个焦黑的洞,吓得他脸都白了。
炒炼的过程持续了近半个时辰,直到炉中铁水变得粘稠,颜色也从亮白转为更沉稳的亮黄。工匠们将其铲出,反复锻打,去除最后的杂质,折叠,再锻打……汗水浸透了工匠们的衣衫,在通红的炉火映照下闪闪发光。
最终,一块长约两尺、宽三寸、厚半寸的钢条被钳出,浸入水中淬火。“嗤啦——”一声长响,白汽蒸腾。待取出后,钢条呈暗青色,表面有隐约的云纹。
胡匠头拿起这块钢,掂了掂分量,又用锉刀试了试硬度,眼中放出光来:“好钢!真是好钢!比咱们从前打的最好铁料还要硬韧!”他拿起一把准备好的旧柴刀,用新钢条猛力劈去,“锵”的一声,柴刀刃口崩开一个缺口,而钢条只留下淡淡白痕。
人群中爆发出欢呼。陈默也松了一口气,脸上露出笑容。这钢的质量,虽然远不能和后世特种钢相比,但在这个时代,已是难得的优质钢材,无论是做农具、工具还是……武器,性能都将有质的提升。
他当即下令,以这块试验钢为主料,加上一些其他材料,由胡匠头亲自带领最好的工匠,精心打造十把腰刀。要求形制参照军中制式,但更注重实用性,刀刃要利,刀身要韧,刀柄要趁手。
一个月后,十把寒光闪闪的腰刀摆在了陈默面前。刀身修长,弧度流畅,血槽深刻,刀柄缠着防滑的细麻绳。陈默抽出一把,对着准备好的几层湿厚牛皮和捆扎的竹竿试刀。刀光闪过,牛皮应声而开,竹竿也被一刀斩断,断口平滑,而刀刃毫发无伤,只在阳光下流转着一层清冷的光泽。
“好刀!”连见惯了好铁的胡匠头也忍不住赞叹。
陈默收刀入鞘,心中已有计较。他写了一封言辞恳切的信,连同这十把腰刀,委托前往京城运送皇庄部分贡品(主要是新收的粮食和工坊出的精品纸张)的庄丁队伍,设法递送至东宫,并附言:“此钢乃皇庄新法所炼,坚韧远胜寻常铁器。谨献十刀,请殿下品鉴。若可用于军旅,则庄内工匠可竭力制备,以尽绵薄。”
他没有直接说献给兵部,而是通过朱标转呈。这样更稳妥,也更能体现这是“太子门下庄子”的进献。
刀送走后,陈默一边督促工匠们继续改进高炉和炒钢工艺,提高产量和稳定性,开始小批量生产优质农具和工具,一面也在等待京城的反应。他清楚,这种性能明显超越普通铁器的钢一旦进入军方视野,必然会引来更多关注,无论是福是祸。
与此同时,赵老根从王家村王老栓那里听说,江宁城里几个原本与王百万有竞争、现在似乎想接手王百万部分产业的商号,最近走动频繁,隐隐有联合之势。庄外巡逻的庄丁也多次回报,最近庄子周边,尤其靠近新工坊区和山脚煤窑的方向,常有些陌生面孔晃荡,不像农户,也不像正经行商,远远窥探,见人靠近便即快速离去,形迹颇为可疑。
炉中的钢火正旺,而皇庄之外,新的风,似乎又在隐约酝酿。陈默抚摸着另一把新打出的钢刀冰凉的刀身,目光投向工坊外沉沉的夜色。李铁头,你到底在哪里?而这一次,觊觎皇庄这把“刀”的,又会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