匿名信的灰烬在茶盏中彻底冷却。陈默的命令迅速传达到了赵劲和随行护卫耳中,所有人都绷紧了神经。客栈“悦来居”的天字三号房及左右相邻房间被暗中调整,陈默挪至内侧更隐蔽的“地字二号”,窗户正对客栈内院天井,而非临街。两名护卫轮流值守,一个守在房内,另一个在客栈大堂及后巷游弋。赵劲则调派了四名可靠的锦衣卫暗桩,两人一组,分别监控客栈前后两条街巷的动静,约定发现异常以特定的鹧鸪哨音示警。
白日的苏州城依旧熙攘,运河码头的喧嚣、锦绣街的叫卖、茶馆酒肆的谈笑,构成一幅太平盛世的画卷。然而在这画卷的阴影里,暗流正在加速涌动。赵劲午后传来简讯:疤脸李如同消失了一般,青竹帮几个常露面的小头目行踪也变得诡秘;万通商号那几间库房依旧紧闭,但白日里却有数辆看似普通的运水车、柴草车在附近反复经过,车上的人眼神锐利,不似寻常车夫。
陈默心知,这是暴风雨前的死寂。对方在调兵遣将,重新部署。他让护卫去药铺抓了几味活血化瘀、安神定惊的药材,故意在客栈煎煮,药味飘散,做出“惊悸未愈,安心休养”的姿态,麻痹可能存在的监视者。
夜幕如期降临,华灯初上,随即又渐渐稀疏。三更梆子敲过,整个苏州城陷入了沉睡般的宁静,只有打更人悠长的吆喝和远处隐约的犬吠偶尔打破寂静。客栈内院天井里,月光清冷,洒在青石板上,映出一片惨白。
守在房内的护卫李石头耳朵微微一动,隐约听到极轻微的、仿佛瓦片松动的“咔”声从屋顶传来。他立刻屏息,对正在灯下翻阅徐秀才《刍议》的陈默做了一个“噤声、有情况”的手势,同时悄无声息地吹熄了油灯,只留一盏藏在床底、灯罩完全蒙住的微弱气死风灯提供最低限度光线。
陈默合上书卷,迅速将其与疤脸李的账册、未送出的密报等紧要物件塞入床板下特制的夹层,自己则披上一件深色外袍,从枕下抽出一把赵劲提供的带鞘短匕,握在手中,隐到房间内侧的立柱阴影里。李石头矮身挪到门后,侧耳倾听,另一只手缓缓拔出了腰间的钢刀。刀刃在微光下泛着幽蓝冷芒,正是皇庄所产的优质钢。
时间在死寂中一分一秒流逝,压抑得让人心跳如擂鼓。
突然,客栈临街方向传来一声短促而凄厉的猫叫,随即是瓦片碎裂滚落的哗啦声!这声音在寂静夜里格外刺耳。
几乎在声音响起的刹那,陈默房间的窗户纸猛地被数道黑影从外撞破!不是推开,而是直接用身体硬撞进来,木屑与碎纸纷飞!与此同时,房门也传来沉重的撞击声,门栓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敌袭!”李石头低吼一声,不退反进,在房门被撞开的瞬间,钢刀化作一道匹练,迎着冲进来的第一道黑影当头劈下!那黑影显然没料到屋内人反应如此之快,仓促间举起手中短铁尺格挡。“铛!”一声刺耳的金铁交鸣,火星四溅。黑影被巨力劈得踉跄后退,撞倒了身后另一人。
但更多黑影从破窗和洞开的房门蜂拥而入!瞬间挤满了不算宽敞的房间。昏暗光线下,可见来人皆黑巾蒙面,只露双眼,手中兵器各异,有刀、短斧、铁尺,还有两人手持一种前端带钩的怪异短枪,在微光下泛着幽暗色泽,显然淬了毒。人数竟有十人之多!
这些人动作迅捷,配合默契,一声不吭,闷头便杀!两人扑向李石头,刀斧齐下,封住他左右。另外三人则直扑陈默藏身的立柱方向,一人持刀横扫,一人挺钩枪直刺,还有一人竟甩手打出三枚泛着蓝光的梭镖,呈品字形射向陈默可能闪避的方位!狠辣、精准,绝非普通地痞流氓!
陈默看得分明——扑向自己的三人,步伐沉稳,出手角度刁钻,那持刀者横扫时腰背发力方式,隐隐带着军中刀法的影子;而打梭镖的,手法却是江湖路数,阴险歹毒。这是军中悍卒与江湖杀手混编的队伍!
“大人小心!”李石头目眦欲裂,想要回援,却被眼前两敌死死缠住。他怒吼一声,钢刀舞动如风,完全是不要命的打法,硬生生用肩头硬接了一斧(幸有内衬皮甲),却趁机一刀捅穿了对面持刀敌人的小腹,同时飞起一脚踹在另一人胸口,将其蹬得倒飞出去,砸翻了房间中央的桌子。碗盏碎裂声刺耳。
陈默在黑影破窗时已全神戒备。面对横扫的刀光,他猛地向后仰倒,后背几乎贴地,刀锋擦着鼻尖掠过,带起的寒风让他皮肤起栗。同时左手抓住立柱借力,身体如泥鳅般向侧方滑出半步,险之又险地避开了那三枚梭镖。“笃笃笃!”梭镖深深钉入他原先靠立的木板墙,尾羽剧颤。
但第三名敌人的毒钩枪已如毒蛇吐信,趁机疾刺他肋下!角度刁钻,时机狠辣!
生死关头,陈默脑中异常冷静。他滑步之势未竭,顺势将手中带鞘短匕向前一递,不是格挡,而是用匕首铜制的鞘尾精准地磕在了钩枪的枪头与枪杆连接处的薄弱点上!同时身体极力扭转。
“嗒!”一声轻响,钩枪被磕得微微一偏,擦着陈默的肋侧划过,外袍撕裂,内里铁片发出刺耳刮擦声,迸出几点火星。毒钩的锋刃在铁片上留下一道清晰划痕,若直接刺中血肉,后果不堪设想。
持钩枪的敌人显然没料到陈默反应如此之快,还身藏铁甲,微微一怔。就这电光石火的一瞬,陈默已借扭转之力,右手猛地抽出短匕,寒光乍现,朝着对方持枪的手腕狠狠削去!没有章法,全凭一股狠劲和速度。
那敌人急忙缩手,匕首划过其小臂,带起一溜血珠和半截衣袖。对方闷哼一声,钩枪差点脱手。
然而另外两名敌人已调整过来,刀光与铁尺再次袭至!陈默刚做出闪避动作,窗外天井中骤然响起两声急促而尖锐的鹧鸪哨音!是赵劲他们的预警,但显然也被什么人缠住了,无法立刻援手!
房间内,李石头已斩杀一人,重伤一人,但自己左肩血流如注,动作已见迟缓,被剩下的三名敌人围住,险象环生。扑向陈默的两人更是攻势如潮,完全不给他喘息之机。那被划伤手臂的持钩枪者眼神凶光毕露,再次挺枪刺来,这次直取陈默面门!
就在此时,房间通往内廊的侧门(原本从内锁死)突然“砰”一声被从外撞开!一道矫健的人影裹着夜风闯入,手中绣春刀在微光下划出一道惊艳弧光,直劈向正背对侧门、围攻李石头的一人后颈!
血光迸现!那人惨嚎都没能发出,便扑倒在地。
来人正是赵劲!他衣袍上有几处破损,沾着血迹,显然经历了一番搏杀才突破阻截。“保护大人!”他厉喝一声,绣春刀翻飞,瞬间接下了围攻李石头的另外两人,刀法狠辣凌厉,招招夺命,顿时缓解了李石头的压力。
陈默这边压力稍减,但两名敌人攻势不减。他咬紧牙关,匕首格开劈来的铁尺,却躲不开另一人斜刺里捅来的短刀。眼看刀尖及体,旁边刚逼退一名敌人的李石头不顾自身,合身扑来,用自己后背硬生生挡住了这一刀!
“噗!”刀刃入肉的声音沉闷而清晰。李石头身体剧震,一口鲜血喷出,却反手一刀,将那偷袭者持刀的手臂齐肘砍断!断臂与短刀一起跌落,血如泉涌。
“石头!”陈默眼睛瞬间红了。
李石头踉跄一步,以刀拄地,嘶声道:“大人……快走!”
赵劲见状攻势更猛,拼着左臂被划开一道口子,绣春刀连斩,将面前一名敌人开膛破肚,另一名则被他一脚踹中胸口,倒飞出去撞在墙上,筋骨断裂声清晰可闻。
闯入的蒙面人转眼间已倒下近半,剩下的几人见赵劲勇悍,李石头虽重伤却兀自死战,陈默也并非毫无还手之力,而窗外远处的打斗声似乎也渐渐平息(可能是赵劲带来的暗桩解决了外围敌人),眼中不禁露出惧意。为首一人发出一声短促唿哨,剩余四五人猛地向窗户和房门撤去,动作依旧迅速,甚至不忘拖走一两具同伴的尸体。
赵劲欲追,陈默急喝:“赵小旗,穷寇莫追,小心埋伏!先救人!”
赵劲止步,立刻返身查看李石头伤势。那一刀捅在后背偏左,虽未中心脏,但伤口极深,流血不止,李石头面色已如金纸,气息微弱。陈默撕下衣襟,手有些发抖,却强迫自己冷静,配合赵劲进行紧急包扎止血。
“大人……账册……没丢吧……”李石头气若游丝地问。
“没丢!你撑住!”陈默眼眶发热,声音发紧。
客栈已被惊动,其他房客的惊叫、掌柜伙计慌乱的脚步声响起。赵劲快速对陈默道:“此地不能再留!卑职的暗桩解决了外面几个盯梢和阻截的,但对方很可能还有后手,官府的人也快来了!我们必须立刻转移!”
陈默点头,将床板下紧要物件迅速取出揣好。赵劲背起已陷入半昏迷的李石头,陈默紧随,三人从侧门迅速离开一片狼藉的房间,借着客栈后厨通道和后院小门,消失在黎明前最深沉的黑暗里。
他们没有直接去赵劲的秘点,而是先绕到城西一处早已废弃的染坊,在堆满破缸的院子里潜伏了将近半个时辰,确认无人跟踪后,才又穿过了两条满是积水的暗巷,翻过一堵矮墙,最后从一处民居的后院柴房密道,进入了赵劲真正的安全屋——一处藏在普通民宅地下、仅有几个心腹知晓的密室。
他们刚刚离开客栈不到半柱香时间,苏州府衙的差役便在刘通判的亲自带领下,火把通明地赶到了“悦来居”。面对满屋狼藉、血迹斑斑的现场,刘通判面色凝重,眼中却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复杂神色。他仔细询问了惊恐未定的掌柜和伙计,又勘察了打斗痕迹,甚至捡起了地上遗留的一枚毒钩枪头和一柄青竹帮惯用的短斧。
“光天化日……哦不,深更半夜,竟有如此悍匪袭击朝廷命官住所,简直无法无天!”刘通判义愤填膺,对差役下令,“立刻封锁现场,仔细搜查,任何可疑物品、痕迹都要记录在案!同时全城搜捕可疑带伤之人!此事本官必禀明知府大人,严查到底!”
然而当有差役在破损的床板附近,发现一点未来得及清理干净的、类似册页的纸角灰烬时,刘通判却不着痕迹地走过去,用靴底轻轻碾了碾,将那点灰烬彻底混入尘土,随即皱眉呵斥:“仔细些!别碰乱了现场证物!重点是凶器、血迹、匪徒去向!”
天亮后,伤势稍稳的李石头被安置在密室隔间,由信得过的郎中照料。陈默与赵劲在另一处碰头,两人身上皆带伤,形容疲惫,但眼神锐利。
“袭击者至少分三波,一波正面强攻大人房间,一波在外围阻挡我们援手,还有一波可能在更远处策应。”赵劲汇报道,他撕开左臂的临时包扎,露出一道深可见骨的刀伤,让郎中重新上药,“手段专业,配合默契,用的是军中和江湖混用的搏杀术。遗留的短斧确系青竹帮之物,但那毒钩枪和淬毒梭镖,不是寻常帮派能有的。而且他们撤退时,刻意带走了部分尸体。”
“为了灭口,也为了不让我们确认更多身份。”陈默声音沙哑,他肋侧的擦伤也在隐隐作痛,“刘通判来得太快了。”
赵劲点头,疼得咧了咧嘴:“是。按常理,夜间斗殴,坊正、巡夜先到,逐级上报,府衙差役不会如此迅速,更别说是通判亲至。他们像是早就等着一样。来了之后看似大张旗鼓,实则搜查方向很有问题,对可能遗留的文牒类痕迹并不上心。”
陈默冷笑:“这是在告诉我们,他们知道我们手上有东西,也知道我们遇袭,甚至可能猜到我们拿到了账册。但他们‘无能为力’,只能追查‘悍匪’。同时,也是在施压,提醒我们,在苏州地界,他们耳目灵通,官面上也能让我们寸步难行。”
孤立无援,形容的正是此刻。明有悍匪追杀,暗有官场掣肘,护卫重伤,证据虽在却难以及时送出,自身行踪暴露,危机四伏。
陈默走到密室唯一的气孔边,望着外面透入的一丝天光。苏州城在新的一天苏醒,依旧繁华喧闹。但这繁华之下,昨夜的血腥与杀机,只有亲身经历者才知道何等真切。
他摸了摸怀中硬挺的账册和密报,又想起李石头苍白的脸。
退缩?绝无可能。
“赵小旗,”陈默转身,目光如冰下燃烧的火,“我们的人还有多少可用的?伤势如何?”
“连卑职在内,还有五人可战,三人轻伤。”赵劲肃然答道,郎中正在给他包扎,他咬牙忍着疼。
“够了。”陈默声音平静,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力量,“对方想让我们怕,让我们躲,让我们知难而退。那我们就告诉他们,刀架在脖子上,该查的还是要查。”
“传信给我们在常州方向的兄弟,让他们不惜代价,摸清那位‘何先生’的底细、常去地点、以及近期与常州漕司、万通商号的任何联系。”
“我们这边,”陈默的手指在粗糙的石壁上轻轻划过,“做好准备。下一次,不是他们来找我们,该我们去找他们了。疤脸李的账册上,不是还有‘北边定金’和‘淮安交割’吗?我们就从这‘淮安’二字,撕开他们的口子!”
被动挨打,从来不是陈默的风格。血债需血偿。迷局需破局。当官府与匪类已成一体,唯一的生路便是比他们更快、更狠、更直击要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