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京城和江宁,苏州的繁华更透着一种精致的富庶。河道纵横,舟楫如梭,石拱桥如虹卧波,两岸粉墙黛瓦,店铺招牌林立,绸缎庄、茶楼、酒肆、银楼鳞次栉比。市舶司的旗帜在阊门外码头上空懒洋洋地飘着,满载货物的漕船、商船挤满了河面,扛包的力夫、叫卖的小贩、巡街的差役、鲜衣怒马的游人交织成流,人声鼎沸,空气里似乎都弥漫着丝绸、香料和金钱的气息。表面看去,一派升平盛世,与税粮亏空的阴影格格不入。
陈默与赵劲在离码头稍远、相对清净的“悦来居”客栈要了两间普通客房住下。他打算先不惊动地方官府,暗中查访几日,摸摸情况。安顿好后,他让赵劲去市面商铺和茶楼酒肆,打听近来粮价波动、大宗粮食交易以及市面上关于去岁秋粮的闲谈碎语。自己则换了身更不起眼的灰布直缀,沿着运河岸慢慢行走,看似观赏景致,实则目光锐利地观察着码头上漕船的装卸情况、仓廪的位置与守卫、以及那些穿梭其间的各色人等。
苏州的码头比江宁繁忙数倍,管理似乎也更有条理,穿着不同号衣的力夫分帮分派,监工的吏员拿着簿册指指点点。但陈默还是察觉到一些细微的异常:有些漕船吃水颇深,显然满载,卸货时却显得不甚急切;有些仓廪门前冷清,但守备却比旁边吞吐量大的仓库更加森严;几个看似工头模样的人,凑在一起低声交谈,目光不时扫过河面新来的船只,眼神里带着审视与警惕。
就在他行至一处相对拥挤、靠近桥头的街口时,异变陡生!
一辆原本慢悠悠走在街心、堆满干草的运草马车,那拉车的青骡子突然发出一声凄厉惊恐的嘶鸣,仿佛被什么东西狠狠刺了一下,眼睛瞬间充血赤红,猛地人立而起,随即不管不顾,发狂般拖着左右摇晃、干草四溅的车厢,朝着陈默所在的方向狠狠冲撞过来!事发极其突然,那骡子冲势猛,角度刁,几乎封死了左右闪避的空间,直直对准陈默!
“东家小心!”赵劲虽在稍远处留意四周,反应却是极快,低吼一声,猛地从侧后方扑上,一手抓住陈默胳膊向后急拽,同时自己侧身向另一边滚倒。
陈默被带得一个趔趄,后背重重撞在旁边一家绸缎铺子的门板框上,肩膀一阵闷痛,堪堪避开了疯骡和车厢的正面冲撞。那沉重的马车擦着他的衣角,裹挟着一股腥臊的牲口气味和干草碎屑,“轰”的一声巨响,狠狠撞在街边用来拴马的石墩上!车厢瞬间四分五裂,木屑乱飞,拉车的青骡也因巨大的惯性向前扑倒,前腿扭曲,发出痛苦的哀鸣,挣扎不起。
惊魂未定,陈默后背火辣辣地疼,但他顾不得许多,目光如电,迅速扫视现场。就在马车失控前的一刹那,他眼角余光似乎瞥见人群中靠近骡子臀部的位置,有个穿着灰褐色短打、戴着斗笠的身影极快地缩手,闪入了旁边一条狭窄的巷弄,消失不见。那动作快得不似寻常路人!
“东家,您没事吧?”赵劲已从地上跃起,挡在陈默身前,手已按在了腰间暗藏的短刀柄上,眼神警惕地扫视着围拢过来的人群。
“无妨,皮肉磕碰。”陈默揉了揉后背,深吸口气,压下翻腾的气血和惊怒,脸上迅速换上受惊后强自镇定的神色,对闻声赶来的店铺伙计和周围惊疑不定的民众拱手,“没事没事,受了些惊吓,这牲口怕是突然发了急病,或是被什么惊着了。”
很快,负责这片街面的地保和两名巡街差役气喘吁吁地赶到。查验现场,那驾车的车夫是个一脸憨厚茫然的中年汉子,似乎也吓傻了,瘫坐在破碎的车辕旁,语无伦次,翻来覆去只说“好好的走着,骡子不知咋就惊了,拉都拉不住”。差役检查了骡子,没发现明显的外伤或针刺痕迹,地上也没有绊索之类的异物。周围民众七嘴八舌,有说看到骡子自己惊了的,也有说好像看到有人靠近的,但都说不真切。差役问陈默,陈默也只摇头说只顾躲闪,未曾看清。
初步记录为“牲口突发惊厥,冲撞行人,幸未酿成大祸”,定为意外。差役驱散人群,责令车夫赔偿损坏的石墩和店铺门框(陈默表示无需赔偿),清理了现场。
回到客栈房间,赵劲仔细检查了门窗,低声道:“东家,绝非意外。那骡子惊得太巧、太猛,直冲着您来。俺看到人群里确有个人影溜得快。”
陈默解开衣衫,查看后背,撞出了一片青紫,好在骨头无碍。他点点头,眼神冰冷:“我也看到了。手法利落,像是老手。用惊马制造意外,看似粗糙,实则难以追查,即便失败,也难以定罪。对方消息灵通得可怕,我们刚踏入苏州,恐怕就被人盯上了。这‘暗度陈仓’,从一开始,或许就在人家眼皮子底下。”
此时,另一名护卫也回来了,低声禀报打听到的消息:市面上新米价格平稳,未见剧烈波动,也未听说近期有大宗粮食异常交易。但闲谈中,有人提起去岁秋粮入库前后,镇江段运河确实出过事,有几艘漕船“意外”倾覆,损失了些粮食,但具体数目说法不一,有说千石的,也有含糊说不少的。
惊马?沉船?都冲着“粮食”和“意外”而来。陈默几乎可以肯定,刚才那绝非巧合,而是一次精心策划的试探,或者说,是一次未成功的灭口。对方显然知道他来者不善,而且反应如此迅疾狠辣,说明其组织严密,在苏州地面势力根深蒂固。
“我们可能还是小瞧了对手,也低估了这趟差事的凶险。”陈默对两名护卫沉声道,“这江南的水,比我们想的更深,更浑,也更急。”
他沉吟片刻,吩咐道:“从明日起,我们需更加小心。赵劲,你设法混到码头力夫或者漕丁聚集的茶棚饭铺去,不必刻意打听,多听多看,重点是去岁镇江沉船的具体细节,押运的是谁,船老大是谁,事后如何处置,以及平日里哪些人把持着各码头的漕粮装卸、看守。你,”他对另一名护卫道,“去市舶司和几家大银楼、绸缎庄附近转转,留意那些与南京有生意往来、特别是与蒋指挥使标注的那几家钱庄有关联的商号,看看他们的管事、伙计平常与哪些人来往。”
当夜,陈默在灯下,再次仔细检查那枚朱元璋赐下的玄铁令牌,又默默回想了一遍蒋瓛提供的几个江南锦衣卫暗桩的联络方式和暗号。他意识到,单凭自己三人,在这人生地不熟、敌暗我明且对方已然警觉的江南之地,想要查清税粮巨案,无异于痴人说梦,步步杀机。他必须借助当地锦衣卫暗桩的力量,获取更深层的情报和必要的支援。但联络他们,同样伴随着巨大的风险,暗桩是否可靠?联络方式是否已被侦知?
他铺开一张特制的、遇水方显字迹的密写纸,用毛笔蘸着清水,写下了一份极其简短的密报,只陈述了抵达苏州后遭遇“惊马意外”及听闻的“沉船事件”,并请求暗桩协助调查“青竹帮”(卷宗中提到与其中一笔可疑银钱流动有关的帮会)的详细底细及其与漕运、苏州府衙的关联。他需要找到一个绝对安全、不可能被监视的机会,将这第一份密报送出去。
次日清晨,陈默换上一身略显华贵、符合六品京官身份的绸缎袍服,带着那名护卫,正式前往苏州府衙,亮明工部员外郎的告身文书,开始履行其“督查漕运改良及新式农具推广”的明面职责。府衙上下接待恭敬周到,知府是位姓潘的中年官员,面容和煦,言辞得体,亲自在二堂设茶接风,言谈间对漕运利弊、农政要务侃侃而谈,对陈默提及的“运河局部淤塞需疏浚”、“新式曲辕犁可试推广”等事,满口应承,表示“定当全力配合陈大人公务”,一切都显得那么正常,那么合乎规矩,那么……滴水不漏。
陈默面带微笑,虚与委蛇,心中却愈发警惕。这江南的官场,如同这苏州城里的运河,表面平静无波,清澈照人,底下却不知藏着多少漩涡与暗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