优化犁的成功试用,像一阵暖风,吹散了不少农户心头的疑虑,让他们对陈默这个“京里来的官”多了几分实实在在的信任,觉得他或许真有点不一样的门道。但这份信任,一到提起“堆肥”这事儿,就像碰到了礁石,刚松开的眉头又立刻皱了起来,阻力比农具可大多了。
“把粪尿和烂草叶、臭河泥混在一起沤着?”张老汉的儿媳妇是个利索人,第一个捏着鼻子站出来反对,眉头拧得死紧,“这得多臭啊!赶上夏天,还不招得苍蝇蚊子嗡嗡的,满天都是?再染上瘟病可咋整?再说,攒点粪直接上到地里不就行了?肥力足,也省事,何必多此一举,费这二遍事?”她的话代表了村里大多数妇女和很多老农的想法,干净、省事、别惹麻烦,是他们最朴素的诉求。
陈默早料到会遇上这样的质疑,这比农具那种一试就能感受到好坏更抽象,见效也慢。他不再多费唇舌去空口解释,知道说破天也不如让他们亲眼看见。他直接在村头找了块空地下风向、远离水井和住户的位置,划出地方。“劳烦各位帮个忙,就在这里,按照我说的法子,挖几个浅坑,不用太深。”
几个被李铁头招呼来的年轻农户互相看看,虽然心里也嘀咕,但碍于情面或者对陈默那点刚建立起来的好感,还是抡起了锄头。坑挖好后,陈默挽起袖子,亲自跳下坑示范,一点也不嫌脏臭:先铺一层干土和铡碎的干草吸湿透气,再铺一层收集来的牲畜粪便,接着是烂菜叶、杂草、落叶,如此一层干一层湿、一层碳一层氮地交替堆积,最后用挖出来的湿泥混合铡短的麦草,厚厚地密封起来,拍打结实。
“这叫厌氧发酵,密封好了,臭味就小,里面的肥力还能憋得更足。”他一边操作一边用大家能懂的话解释,“看到泥封开裂了,说明里面发热了,到时候再翻堆一次,让它们混匀了继续沤。等到里面东西变得黑褐黑褐的,闻着没臭味只有一股子土腥气,捏一把松散散的,就是沤好了,成了上好的‘黑金土’!”
围观的人群里响起嗡嗡的窃窃私语。有人摇头,觉得这纯属脱裤子放屁;有人撇嘴,不信这烂草叶子能比得上实打实的粪肥;更多的人是抱着看热闹的心态,反正不用自己动手。
陈默不动声色,转头对一直支持他的张老汉说:“您家西头那亩沙性地,往年收成就不太好,可愿意试试这‘黑金土’?就用一半地试,另一半还按老法子。”
张老汉犹豫地搓着手,脸上写满了为难:“陈大人,不是俺不信您,这……这玩意儿看着……再说,万一……”
“若是用了这肥,收成还不如往年,我按您往年那块地最好的收成赔您,绝不让您吃亏!”陈默说得干脆,再次祭出了兜底的承诺。他知道,对于这些挣扎在温饱线上的农户,任何风险都是他们难以承受的,必须由自己先扛起来。
这话一出,人群顿时安静了不少。几个家里田地最贫瘠、往年收成也最差、几乎快要放弃希望的农户互相使了个眼色,小心翼翼地站了出来,声音带着怯意和一丝孤注一掷:“陈……陈大人,俺……俺家那两块薄田,也……也愿意试一把……反正,也差不到哪里去了,死马当活马医吧……”
接下来的日子里,陈默每天都要去查看那几个堆肥堆,像呵护宝贝一样。他指导负责照看的农户如何观察泥封的干湿裂纹,何时该翻堆,翻堆时要注意什么。因为严格密封,刺鼻的气味确实减轻了很多,只有靠近了才能闻到一点淡淡的氨味和发酵味。李铁头带着几个被说服的年轻人,严格按照陈默教的方法,定时翻堆、补水,照料得十分精心。
渐渐地,当扒开泥封翻堆时,那股刺鼻的氨气味儿果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雨后森林里腐殖质的、带着生命力的清香,肥料变成了深褐色、松散潮湿的状态,抓在手里感觉极好。
“差不多了,可以用了。”陈默抓起一把,在手里捻开,满意地点点头。
春耕时节,那几块划出来的试验田里,小心翼翼地施上了沤好的、黑乎乎的堆肥。起初,和旁边施了普通粪肥的田块看不出什么太大不同,甚至有人偷偷议论“上了跟没上一样,白费力气”。直到秧苗长出半尺高,差异开始一点点显现出来。用了堆肥的田里,禾苗的茎秆肉眼可见地更粗壮一些,叶片更加翠绿厚实,在阳光下泛着健康的油光,绿意更深沉。而只用普通粪肥的田里,秧苗虽然也绿,但总觉得少了那么一股子精神头,颜色也浅一些。
“快看张老汉家西头那块地!他家用那黑土的那半边!”消息像风一样,很快就在村里传开了。
原本将信将疑、甚至暗中嘲笑的农户们纷纷跑到田边,蹲下身,仔细对比。眼见为实,堆肥的效果就摆在眼前,那长势是做不了假的,绿油油的差异明显。
“陈大人,这堆肥的法子,能仔细教教俺们吗?俺家也想试试!” “还有俺家!”越来越多的人找上门来,态度恭敬而热切,眼神里充满了对增产的渴望。
陈默趁热打铁,在村里找了个固定的、宽敞的场院作为教学点,让李铁头和那几个已经学会、并且田里见了效果的农户现场示范,现身说法。他还特意编了首通俗易懂、朗朗上口的顺口溜,把堆肥的要领、选址、分层、密封、翻堆的要点都编了进去,方便那些不识字的老农记忆和相互传唱。
“干土打底臭味小,层层堆叠密封好,泥封开裂翻个身,黑金沃土庄稼宝……”没过多久,田间地头,河岸渠边,时常能听到农户们一边干活,一边不成调地哼着这顺口溜,相互交流着自家堆肥的心得。
一日,那位王胥吏陪着县里一位管钱粮的师爷,溜溜达达地来到了村里堆肥示范点前。那师爷背着双手,在几个冒着微弱热气的肥堆前驻足良久,又去看了试验田里长势迥异的秧苗,捻着下巴上几根稀疏的胡须,对陪同的陈默说了句不咸不淡、模棱两可的话:“陈劝农用心了,此事……倒也有趣。若真能如所言般增产,倒也是件于民有益的好事。只是……”他话锋一转,带着官腔,“莫要扰民太过,亦需谨防疾疫,稳妥为上。”
陈默恭敬应答,表示一定注意卫生,循序渐进。心里却跟明镜似的:这表面的赞许之下,是县衙不愿承担责任、不愿投入资源,也不愿见到他功劳太大、风头太盛的微妙心态。就在官员离开后不久,他注意到之前那几个农具铺的人又在村里转悠,这次不光看犁,还特意在堆肥坑附近转了半天,不时向干活的农户打听堆肥的细节,眼神闪烁,低声交谈着什么。
“是城里‘永丰号’孙掌柜家的人。”张老汉忙完活计,凑过来悄悄告诉他,脸上带着忧色,“孙掌柜和县衙钱粮师爷是姻亲,他家主要就是做粪肥买卖和农具打造的。您这堆肥法子要真是推广开了,家家户户自己就能沤肥,他家的粪肥生意……还有您这优化犁,他那边估计也看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