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铁头佝偻着背,像一尊凝固的雕像,死死站在泥泞的院中,布满血丝的眼睛绝望地盯着县衙的方向。
一天一夜了。陈默被周富贵的家丁如拖死狗般抓走,已经整整一天一夜。每一刻,都像一个世纪那般漫长。
他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而冰冷的手死死攥着,越收越紧,几乎要窒息。他试过了,拼尽了老命去试了,却感觉所有的路都被堵死。
他跌跌撞撞跑到里长家,噗通一声跪倒在冰冷潮湿的石阶上,老泪纵横,语无伦次地哭诉。里长端着茶碗,眼皮耷拉着听完,慢悠悠地撇去浮沫,才不紧不慢地道:“老李头,不是我不近人情。那周家什么门第?是咱们这等升斗小民能惹得起的?陈默那小子,自己不长眼,非要搞什么改良,怨得了谁?回去吧,消停点,别给自个儿招祸,也别连累了我。”
心凉了半截,但他不认命。他又奔到那象征着王法与公正的县衙门口。两排手持水火棍的差役,如同庙里泥塑的恶煞金刚,面无表情。他刚想扑过去喊冤,话未出口,一个膀大腰圆的差役便猛地一搡,将他狠狠推倒在地,厉声喝道:“老不死的!滚远点!县衙重地,也是你撒野的地方?再敢聒噪,连你一并锁了,叫你尝尝牢饭的滋味!”
他跌坐在冰冷的泥水里,望着那两扇紧闭的、象征着权威的朱红大门,一股彻骨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他明白了,周家在江宁盘根错节,早就把上上下下喂得饱饱的。这官司,还没打,就已经输定了!
绝望,如同脚下冰冷黏稠的泥水,漫延上来,一点点淹没他的口鼻,要将他拖入无底的深渊。“陈兄弟……俺没用啊……俺对不住你……”他捂着脸,滚烫的泪水混着冰凉的雨丝滑落,砸在泥泞中,无声无息。
就在这无边的绝望即将把他彻底吞噬,连意识都开始模糊的时候,一道微弱却无比清晰的光,如同暗夜中的闪电,骤然刺破了他混沌的脑海!
玉佩!
那个陈默临走前,郑重其事塞给他,反复嘱咐他贴身藏好、非到生死攸关时不得动用的玉佩!陈默当时的眼神是那么凝重,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托付和最后的期望:“铁头,收好!紧要关头,或许……是条生路!记住,别轻易示人!”
他浑身一激灵,仿佛被冷水浇头,瞬间清醒过来。枯瘦如柴的手指因激动而剧烈颤抖着,用力撕开破棉袄里衬一个缝了又缝的隐秘补丁。入手处一片温润,还带着他微弱的体温。一枚通体莹白、毫无瑕疵的玉佩静静地躺在他粗糙的掌心。月光偶尔从厚重的云缝中透下,映得玉佩流溢着一层柔和却不容忽视的光晕,上面刻着些他看不懂的、弯弯曲曲、却又透着神秘与贵气的花纹。
他虽大字不识几个,更不懂什么金玉古玩,但他知道,这绝非凡物!这定是了不得的宝贝!陈兄弟拼死守护的,定是能救命的凭信!
“陈兄弟……俺明白了!俺懂了!”他猛地攥紧玉佩,像是溺水者抓住了最后一根浮木,浑浊的老眼里爆发出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光芒,那是一种将生死置之度外的豁然。“俺这就去!拼了这条老命,俺也把你救出来!”
可是……去哪儿?找谁?他一个在土里刨食大半辈子的老农,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这江宁县城。南京?那是皇帝老爷住的金銮殿所在!是传说中遍地黄金、贵人如云的地方!他只知道它在南边,很远很远,远到仿佛在天边。
“南京……悦来客栈……苏掌柜……”他反复咀嚼着陈默含糊提过的只言片语,像抓住了一缕游丝。对,只有去南京!找到这玉佩的主人,才能压住周富贵那狗贼,才能救出陈兄弟!
决心如烈火般烧灼着他的心,给了他无穷的勇气。但冰冷的现实紧随而至,像一盆冷水浇在头上。路费?他浑身上下,连一个能响的铜板都凑不齐!还有……他猛地回头,望向窝棚外那片在夜色中依旧显出一抹异样深色的土地——那是陈默带着他们几个老伙计,用那神奇的“神仙土”亲手改良出来的宝贝田!稻秧郁郁葱葱,在雨中舒展着叶片,饱含着活下去的全部希望。他走了,这块凝聚了陈默心血、关乎他们几人活路的田怎么办?周富贵会不会派人来毁掉?
去南京,陈默可能等不到救援便死在地牢;不去,改良田可能被毁,陈默的心血付诸东流,他们最后的希望也将破灭……千钧重担压在心口,让他几乎喘不过气。他蹲在冰冷的雨地里,粗糙的大手一遍遍抚摸着湿润的、孕育着希望的泥土,感受着那微弱的生命力。良久,他猛地抬起头,脸上雨水和泪水混杂横流,眼神却像淬了火的铁,坚定而纯粹。
“田没了……还能再开!人没了……就真的什么都没了!”他对着黑沉沉的、压抑的夜空,嘶哑地低吼,像是在对天地立誓,又像是在说服自己,“陈兄弟,你等着!俺李铁头豁出这条命,也把事给你办成!一定!”
他步履蹒跚却异常坚定地冲进流民聚集的窝棚区,一把推开隔壁老王那同样摇摇欲坠的破门。
“老王!”李铁头噗通一声,直接跪倒在老王的草铺前,雨水顺着花白的头发流下,“俺求你!求你帮俺看着陈兄弟那块田!那是命根子啊!俺要去南京,给他搬救兵!”
老王被他这阵仗弄得手足无措,慌忙想扶他起来:“老李……你这是……疯魔了不成?南京?那是啥地方?你咋去?那块田……俺怕是看不住啊……”
“俺知道是难为你!是天大的难为你!”李铁头死死抓住老王干瘦的手,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对方的骨头,眼中是燃烧的恳求,“老王,看在咱们一起逃荒、一起挨饿、一起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份上!这田,怎么浇水,怎么看着那小水沟不让堵了,怎么分辨里头的杂草……俺全都告诉你!一点不落!你……你帮俺看着!等俺回来!俺李铁头下辈子做牛做马报答你!”
老王看着眼前这个平时老实巴交、三棍子打不出个屁来,此刻却状如疯癫、眼神灼人的老伙计,再看看远处那片在流民眼中如同神迹般的、绿意盎然的良田,浑浊的老眼里闪过一丝复杂的光,最终,他重重叹了口气,用力点头:“行!老李,我应下了!豁出这把老骨头,我也给你看好那田!等你带着陈先生回来!”
李铁头眼眶一热,重重磕了个头,立刻拉着老王冲到田边。事无巨细,反反复复地交代起来。哪条垄沟是排水的关键,土湿到什么程度才要浇水,哪种草长得像秧苗必须仔细拔掉……他絮絮叨叨,恨不得把所有的经验都灌进老王的脑子里。
安排好田里的一切,他回到自己四面透风的窝棚。翻箱倒柜,找出家里所有稍微像点样子、能换点钱的东西:一把豁了口的旧柴刀,半袋没舍得吃的陈年粗粮,几件虽然打满补丁但还算厚实点的冬衣……他抱着这些全部的家当,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县里那家唯一的、门脸黑黢黢的当铺。掌柜的用挑剔的眼神上下扒拉着他,又捏起那些东西仔细看了看,最终像施舍般丢给他一小串少得可怜的铜钱和一小袋杂面干粮。李铁头咬着牙,咽下所有的屈辱,默默地全接了。
回到窝棚,他小心翼翼地将那枚关乎性命的玉佩,用一块洗得最干净的破布层层包裹,再塞回那个隐秘的补丁里,反复按了按,确认万无一失,紧贴着心口。然后,他将那点可怜的铜板和干粮塞进一个打满补丁洗得发白的包袱里,紧紧系在背上。最后,他深深地、深深地看了一眼在细雨中静默挺立、承载着无数希望的改良田,猛地一跺脚,转身,头也不回地、一头扎进了南方那茫茫的、未知的雨幕之中,身影很快被昏暗的天光与雨丝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