巡弋者撤退时沉重的脚步声和金属刮擦声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通道的黑暗中。
休眠舱大厅内，只剩下应急灯冰冷的微光，映照着满地狼藉——扭曲变形的气密门、巡弋者墨绿色的腥臭体液、破碎的生物甲壳以及弹壳和金属碎屑。
死里逃生的寂静，比之前的战斗更令人窒息。
贾戈武的枪口缓缓垂下，但手指依旧紧扣在扳机护圈外，目光如同鹰隼般，首先锁定在那台闪烁着异常蓝色指示灯的休眠舱上。
灰影沉默地移动到他身侧，暗红色的电子眼同样聚焦在那里，体内能量核心低沉嗡鸣，维持在随时可以爆发的临界状态。
李慕云挣扎着从掩体后探出头，他的脸色比刚才更加苍白，呼吸急促，显然刚才那番惊心动魄的经历对他虚弱的身体是巨大的负担。
他的目光也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愕，望向那位理论物理学家的休眠舱。
“程……程星海？”李慕云的声音带着不确定和一丝莫名的敬畏，“是你吗？刚才是……你做的？”
短暂的沉默。
随后，那台休眠舱的控制面板发出一阵轻微的电流声，观察窗上的冰霜加速融化。
一个冷静、甚至略带一丝电子合成质感的男声，通过休眠舱的内置扬声器清晰地传了出来，与李慕云的虚弱沙哑形成鲜明对比：
“李博士，看来这一百多年的休眠，并没有完全剥夺你的判断力。”
声音平稳，听不出太多情绪，但确认了身份——程星海，理论物理学家。
紧接着，休眠舱盖并未像李慕云那样缓缓开启，而是其观察窗的显示内容骤然变化，原本的生命体征数据被一片深邃的、仿佛蕴含星空的蓝色背景取代，无数细密的、流动的数据流和复杂的几何模型在其中一闪而过。
同时，程星海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次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
“门外的那位‘幸存者’，以及你的……战斗单元。我们可以谈谈。但建议你们先处理一下门口的‘痕迹’，巡弋者对同类的体液和死亡信息素极其敏感，它们很可能去而复返，并且带来更多同伴。”
贾戈武瞳孔微缩。
这个程星海，不仅能力诡异，观察力也极其敏锐，甚至隔着休眠舱就准确判断出了灰影的性质，并且对巡弋者的习性了如指掌。
他苏醒的程度，或者说，他维持意识的程度，远超李慕云。
“灰影，警戒。李博士，你知道怎么处理那些东西吗？”贾戈武快速做出反应，他没有立刻靠近程星海的休眠舱，而是先解决迫在眉睫的威胁。
李慕云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连忙指着大厅一侧墙壁上一个不太起眼的、标有危险品标识的金属柜：“那里……应该有强效氧化中和剂和吸附凝胶……原本是用来处理实验室意外泄漏的……应该能分解和掩盖巡弋者的信息素……”
贾戈武示意灰影保持警戒，自己快步走到金属柜前，用力撬开。里面果然整齐地码放着一些密封的罐装喷剂和袋装凝胶。
他拿起几罐喷剂和几袋凝胶，迅速回到门口，按照上面的简易说明，对着巡弋者尸体和溅洒体液的区域进行喷洒和覆盖。
刺鼻的化学药剂味道弥漫开来，与巡弋者体液的腥臭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更难闻的气味，但那些墨绿色的液体确实在快速分解、变色。
在处理这些的时候，贾戈武的余光始终没有离开程星海的休眠舱。这个突然“发声”的物理学家，是比巡弋者更难以揣测的变数。
做完初步清理，贾戈武回到大厅中央，与程星海的休眠舱保持着一个相对安全的距离。灰影如同最忠诚的护卫，矗立在他侧前方。
“现在，我们可以谈谈了，程星海博士。”贾戈武开口，声音平稳，听不出太多情绪，“感谢你刚才的援手。我是贾戈武。”
“援手只是基于当前最优生存概率的选择，无需感谢。”程星海的声音依旧平淡，“贾戈武……一个不在方舟船员名单上的名字。你的装备、战斗单元的技术风格，也与旧纪元联盟标准制式迥异。你来自‘墙’外？墨海之上，还存在有效组织的人类文明？”
他的问题直接、精准，切中要害，显示出极强的逻辑思维和对细节的关注。
贾戈武心中念头飞转。
他意识到，面对程星海这种高智商且显然掌握着某种特殊力量的存在，纯粹的谎言很难蒙混过关，但完全坦白自己的来历也风险巨大。
“方舟坠毁已经超过一百年，外面发生了很多变化。”贾戈武采用了部分模糊和引导性的说法，“我确实不属于方舟-III号，我来自……一个在灾变后挣扎求存的幸存者团体。我们掌握了一些旧纪元遗失的技术，并一直在寻找像方舟这样的遗迹，试图重建文明。”
他刻意强调了“幸存者团体”和“寻找遗迹”，这既是部分事实，也符合逻辑，能够解释他的出现和部分技术来源，同时避免暴露核心秘密。
“幸存者团体……遗迹搜寻者……”程星海重复了一遍，观察窗上的数据流快速滚动，似乎在分析这些话的可信度。
“很有趣。那么，你的目的是什么？获取方舟的技术数据库？能源？还是……‘创世之源’的碎片？”
“创世之源”！
这个词让贾戈武和李慕云同时心神一震！贾戈武是因为在鹈鹕港的数据库和石佬那里都听到过这个神秘的项目，而李慕云则是显然知晓其内情，脸上露出了极度复杂的神色。
贾戈武没有立刻回答，他在权衡。
程星海主动提到“创世之源”，是试探，还是暗示他知道更多？
“我对‘创世之源’了解有限，”贾戈武决定以退为进，展现一定的坦诚，同时获取信息，“但在其他遗迹，我接触过与之相关的信息。它似乎是旧纪元一系列灾难的源头。我现在的首要目的，是生存，并找到离开这片墨海的方法。任何有助于此的信息和技术，我都感兴趣。”
这时，李慕云虚弱地插话道：“程……程博士，你……你一直醒着？还是刚刚苏醒？你的能力……是‘创世之源’项目的……”
“我的生理状态处于休眠维持与意识活跃的临界点，这得益于一些……个人的研究和对能量场的初步理解。”程星海打断了李慕云的追问，语气中带着一种科学家特有的、不愿过多解释个人研究的疏离感。
“至于‘创世之源’，李博士，你应该很清楚，那并非简单的‘源头’，它是一个……未完成的奇迹，也是一个失控的灾难。方舟-III号的使命，本身就与它密切相关。”
他的话语留下了巨大的想象空间。
个人研究？对能量场的理解？这与他的理论物理学家身份似乎吻合，但那种直接干涉现实的能力，已经超出了常规物理学的范畴，更接近……钥匙曾提及的某些高维法则的浅层应用？
贾戈武敏锐地抓住了关键点：“方舟-III号的使命与‘创世之源’有关？那么，你们是否知道如何控制，或者至少是规避它带来的影响？比如……外部的墨海，以及内部这些失控的生态单元？”
程星海沉默了片刻，观察窗上的蓝色数据流速度放缓，最终定格在一个不断旋转的、类似奇异夸克团的复杂模型上。
“墨海，是‘创世之源’能量逸散与全球生态崩溃叠加后的产物，一种高密度、高惰性的能量-物质混合态，具有极强的隔绝和侵蚀特性。至于方舟内部的失控……”他的声音似乎带上了一丝几不可察的嘲讽，“这源于最初的决策错误。有人试图在方舟上，利用‘创世之源’的衍生技术，重建一个‘完美’的、可控的微观生态圈，以应对可能漫长的星际航行。结果，你们看到了。”
李慕云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作为首席生态学家，他显然知情，甚至可能参与其中，这无疑是他们这些幸存者心中最大的痛楚和愧疚。
“那么，离开的方法呢？”贾戈武追问核心。
“方舟-III号的主体结构严重受损，动力系统早已枯竭，依靠残存的备用能源和……一些特殊手段维持着核心区域的最低运作。”程星海回答，“直接离开墨海，以方舟现有的条件，可能性无限接近于零。”
这个答案让贾戈武的心沉了下去。
但程星海的话锋随即一转：“不过，并非完全没有其他路径。”
贾戈武精神一振：“什么路径？”
“方舟-III号在设计时，考虑到了极端情况下的逃生方案。除了主舰桥，在舰船靠近引擎库房的区域，有一个紧急联络与观测中心，内部可能保留着一台短程的、基于空间翘曲原理的紧急信标。如果它能被修复并启动，或许能发送出穿透墨海隔绝的求救信号，或者……为我们指引出一条能量相对稀薄的‘路径’。”
紧急信标！空间翘曲原理！
贾戈武立刻联想到了自己身上那损毁的“时空信标”！两者之间是否存在关联？这或许是修复信标，甚至联系上钥匙本体的关键！
“那个观测中心在哪里？我们现在就去！”贾戈武立刻说道。
“没那么简单。”程星海给他泼了一盆冷水，“观测中心位于方舟受损最严重的区域之一，通往那里的路径，遍布着比巡弋者更危险的东西——不仅是失控的生态单元，还有方舟坠毁时产生的结构陷阱，以及……可能被‘创世之源’残留能量扭曲的空间褶皱。以你们目前的状态，尤其是李博士的身体状况，成功率很低。”
贾戈武看向虚弱的李慕云，又看了看经过激战、能量消耗不小的灰影，眉头紧锁。
“我们需要计划，需要补给，需要……更多的信息。”贾戈武沉声道，目光再次投向程星海的休眠舱，“程博士，既然我们现在的目标暂时一致——都想离开这里，那么，合作是否可能？你需要什么？”
程星海的休眠舱内，那蓝色的数据流再次开始流动。
“合作……可以。我需要你们确保我这台休眠舱的能源供应不低于5%，这是我维持当前意识活跃状态的最低要求。作为回报，我可以为你们提供通往观测中心最安全的路径数据，以及部分区域的环境参数和潜在威胁分析。同时，在必要时刻，我可以提供有限的……‘场支援’，就像刚才那样。”
他提出了条件，也划定了能力的边界——有限的支援，并且依赖能源维持。
一个脆弱的、彼此提防的三角同盟，在这艘沉没方舟的废墟中，初步结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