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什么信?
一段记忆忽然在赵明诚脑子里闪过,好像最近是有那么一封信被他压在书案上忘记看了。
大约十天前,当时他接到来信刚要看,忽然有人登门,说宫中的一位内侍押班来青州城公干,与他父亲乃是故交,请他过去喝两杯。
赵明诚一听是宫中的人,顿时心里活络起来,胡乱将信塞进哪个缝里,随后去馆驿陪酒。
当晚喝得酩酊大醉,回来也就忘了此事,直到今天李清照提醒才猛然想起来。
“夫人,那封信俺还没来得及看…可是发生了什么事?”赵明诚嗫嚅道。
李清照白皙的脸颊上流淌着两行清泪:“原来你收到了,那你为什么不看?”
赵明诚一拍脑袋,尴尬地解释:“怎么会,我只是那天有事没来得及看,过后事情又多,一时便忘了,我这就去看!”
赵明诚来到屋中,只见案头上摆满了各类书画、文稿,乱糟糟的。
忙手忙脚找了半天,终于把那封来信翻了出来,打开一看。
只见李清照在来信中写道:
“夫君亲鉴:
见字如晤。
父亲沉疴日久,未能康复,已于昨夜溘然长逝。
今山海相隔,夫君可缓行前来,无需急赶。
家中葬礼诸事,我与弟已着手筹备,纵夫君未能赶上丧仪,亦无大碍,唯盼君能至灵前一拜,以慰亲恩、以解我忧。
妻李清照顿首”
赵明诚整个人如同触电般手脚僵硬,“噌噌”往后退了两步。
“岳…岳父大人竟然病故了?”赵明诚不敢置信。
李清照从外面走进来,眼泪汪汪,拎起袖子拭去眼泪,委屈地说道:“以前赵翁父去世的时候,我陪你忙前忙后,饭吃不好,夜里不得安眠,如今我父亲病故,你连个人影儿都见不着,赵明诚,你就是这么做丈夫的吗?”
李清照心里很难受,若非还有个弟弟在家里维持,她一介女子如何挺得过来?
她在信中如此体谅赵明诚,要他慢慢赶回家就成,没想到这厮竟然信都没看!
“夫人…你听我说,我不是故意的,我现在就收拾行囊,去齐州拜祭岳父大人!”
赵明诚抬起脚,作出要去收拾东西的模样。
李清照坐在椅子上默默垂泪,却是不理会他。
见他不走,冷笑道:“你去啊,怎么不去?”
赵明诚今日本就心里闷得慌,此刻被岳丈李格非病故的消息冲击,再加上李清照的挤兑,便觉得心里堵得慌。
“夫人,此事是我的过失,但我又不是故意的,犯得着这样吗?岳父大人去世又不是我的错!”
李清照冷笑连连:“瞧瞧你的样子,赵明诚,天天混迹于名利场,做什么升官发财的大梦,别人一句话,你就屁颠屁颠地跑出去了,家里的事情却什么都不管,我又不要你升官发财,好好过日子不行吗?”
赵明诚被他说得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咬着牙道:“如今我变成这个样子,到底是怪谁?我这么努力,又是为了什么?要不是因为你们李家,我们赵家会被蔡京这样打压?我父亲会罢相?我赵明诚会被罢官?你知道一个六品官现在有多难求吗?”
别说六品官,赵明诚现在求做一方知县都难。
李清照不敢置信地望着他。
“行啊赵明诚,你今天终于说出心里话了……一直以来你都在嫌弃我们家对不对?怪我们家扯了你的后腿,阻止了你飞黄腾达?”
两人实在是一场孽缘。
赵明诚迎娶李清照的时候,正值建中靖国元年,那是宋徽宗上台后的第一个年号。
从年号来看,一个“中”字体现了他调和改革派与保守派的决心。
还在元符三年时,有一百个心眼子的赵挺之便预知官家的调和之意,料想他将要大量启用保守派,于是为小儿子赵明诚向苏门弟子李格非求亲。
彼时,天下人真的以为大宋持续几十年的党争要结束了,毕竟那时执政的曾布、韩忠彦等人都支持调和。
可后来形势很快就转变了。
宋徽宗在迅速崛起的蔡京等人支持下打着“继承父兄之志”的旗号重新掀起变法,大肆贬黜保守派,甚至制造“元佑党籍”来进行迫害。
赵挺之与苏轼等人早年有仇,嘴碎的苏大学士向来瞧不起赵挺之,没少当众嘲讽他。
于是赵挺之便深度参与了这次打击报复,从此平步青云,官居宰相,而李清照一家被打入元佑党籍越混越惨。
赵挺之做到宰相,自然要和蔡京争权,而赵李两家是姻亲,蔡京免不了要拿李家来说事。
所以,要说赵明诚对李家没有意见是不可能的。
李清照的质问直指赵明诚的内心,将他一贯以来的虚伪赤裸裸地揭开了。
“我…”赵明诚惊觉说错了话,不过气在头上,自然不会认错低头:“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反正我自己问心无愧。”
问心无愧?李清照从案上拿起一幅手抄的碑帖,一边哭一边将其撕成碎片:“这些东西,我一个人在家一张一张替你拓印、抄写,费了多少力气,真不知为什么要为你操这份心,没想到你赵明诚竟然是这样的人。”
“你在做什么?”赵明诚勃然大怒。
这些金石拓印文本,可是他的命根子!
“我打死…”赵明诚举起手来。
李清照怔住,她还从来没见过这样的赵明诚,此时有些吓傻了。
“你现在就是个泼妇,圣人说的好啊,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赵明诚感觉不可理喻,想了想还是收回了手,气鼓鼓地冲了出去。
按照原来的历史轨迹,宋室南渡后,大概建炎三年,赵明诚奉命去湖州任职,与李清照水边分别。
彼时金兵来势汹汹,李清照问他要是金兵来了,替他保管的文物怎么办?
说到一些宝物,赵明诚直接吩咐李清照要与它共存亡,可见这些文物对他有多重要,至少份量不比老婆轻。
赵明诚走后,便是良久的沉默。
“娘子,咱们怎么办?”珠儿眼泪汪汪地问道。
李清照的眼泪擦干净又流出来,仿佛源源不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