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炎京畿,崭新的共议会大厅内,空气凝滞如铁。
这里仿照昔日金銮殿的规制,却未铺金砖玉瓦,而是以最坚硬的青石铺地,以最粗壮的铁木为梁,穹顶之上,也非盘龙藻井,而是一幅由万千工匠联合绘制的《山河万民图》。
此刻,数百道目光,或审视,或猜忌,或炽热,尽数汇聚于高台之上那道素白的身影。
灯娘立于台前,神色平静,在她面前,一卷长长的麻纸摊开,墨迹未干,正是那份足以颠覆王朝根基的《新律四十八条》。
她的声音清冷而坚定,透过某种奇特的扩音法阵,清晰地传入每一人耳中:“第四条,凡徭役征召,事关民生,须经受征之地三村以上联席公议,投票决之。若公议否决,则官府不得强征。”
话音未落,堂下已然炸锅!
“荒唐!简直是乱了纲常!”一名身穿绯色官袍的白发老臣猛地拍案而起,须发皆张,怒指灯娘,“徭役乃国之大计,岂容一帮泥腿子置喙?你!你不过一介宫婢出身,侥幸得了些时运,也敢妄谈改祖制、乱朝纲?!”
老臣声色俱厉,引得不少旧派官员纷纷附和,一时间,指责之声如潮水般涌来。
面对滔天声浪,灯娘却不恼,反而极轻地笑了一下,那笑容里没有半分怯懦,只有洞穿世事的了然。
她抬起眼,目光精准地落在为首那老臣身上。
“敢问张阁老,三年前仲夏之夜,您府上后院走水,火势滔天,可还记得?”
老臣一愣,不知她为何忽然提起旧事,下意识道:“自、自然记得,那又如何?”
“那么,当夜冲入火场,为您连夜挑水救火,最终保住您家祠堂不被焚毁的,是京畿衙门的衙役吗?”灯娘的声音陡然提高一分。
张阁老面色一僵,嘴唇翕动,却说不出话来。
灯娘的目光扫过全场,声音愈发铿锵有力:“不是衙役!是您府上那条窄巷里的十三户寻常人家!是那些守寡的妇人,是那些尚未及冠的少年,是那些平日里您眼皮都懒得抬一下的贩夫走卒!她们没拿朝廷一文俸禄,却用自己的肩膀和水桶,守住了您的宅子,守住了您口中的祖制!”
“这规矩,”她一字一顿,伸手重重按在那份《新律》之上,“不是我灯娘写的,是她们,是千千万万个这样的人,用血汗和肩膀,一步步扛出来的!”
满堂喧哗,戛然而止。
唯有大厅檐角悬挂的铜铃,被穿堂而过的风吹得“叮铃”作响,那声音空灵而悠远,仿佛正穿过无数个无名者被遗忘的记忆,在此刻,发出震耳欲聋的回响。
同一时间,千里之外的大炎西南边陲,一处被官府彻底放弃的瘟疫村。
村口用乱石和荆棘封死,里面死气沉沉,家家户户门窗紧闭,门外却随意堆放着一口口薄皮棺材,散发出令人作呕的腐臭。
一个身背药篓、扮作游方郎中的身影出现在村口,正是林缺。
他没有硬闯,只是将一份写着“驱瘴散”的药方高高挂在村口的枯树上,扬声道:“此方可驱瘟避瘴,入村,我教你们如何配药。”
村民们将信将疑,但求生的本能让他们打开了一道门缝。
林缺入村后,兑现承诺,拿出了系统奖励的特效药粉。
但他并未大包大揽,而是故意将药粉分装在十个不同的陶罐里,分别交给村里十户不同的人家保管。
他召集众人,当众教授混配的比例和手法,末了,淡淡说道:“药方是我师父留下的,药引也只有这些。这十罐药粉,缺一不可,谁都无法独占,也谁都不能完全掌握。想活命,就一起商量着来。”
一番话,瞬间打消了某些人想要独吞秘药的念头。
数日之后,瘟疫被奇迹般地遏制。
村子里非但没有因为争抢药物而发生内斗,反而自发结成了一个名为“十家医会”的自治组织,轮流派人进山采药,共同为村人施治。
林缺悄然离去时,一个七八岁的瘦弱孩子追了上来,将一双针脚细密的新布鞋塞进他怀里,仰着小脸,认真道:“郎中叔,他们说,你还会回来的。以后你回来,我们给你换更好的新鞋。”
而另一边,奉命巡查新政落实情况的石敢当,正立于一处车水马龙的盐道关卡,面沉如水。
他亲眼看到,关卡税吏依旧在暗中勒索过往商旅,手法隐蔽,却贪婪依旧。
他腰间的长刀已然出鞘半寸,凛冽的杀气让周围的空气都为之一寒。
就在他准备拔刀执法,清理这些附骨之蛆时,一群膀大腰圆的挑夫却将他拦了下来。
为首的汉子皮肤黝黑,手里却捧着一份盖满了红色指印的“行路约”,恭敬地递到他面前:“大人,不必您动手。我们这些跑江湖的,自己选了巡路人,每月从份子里凑些辛苦钱养着他们。谁敢在这里伸手,他们查得比官府快,处置得也比官府公道。”
石敢当冷笑一声,刀锋的寒芒映着他的眼:“谁给你们的胆子,自设公堂?”
那汉子不卑不亢,平静地回答:“不是我们,是《共誓录》。第三条:民为自保,可结义约,互察互保其正当权益。”
石敢当拔刀的手,僵在了半空。
他死死盯着那份粗糙却充满力量的文书,最终,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将刀缓缓归鞘。
他在随身的巡查册上,默默写下一行字:盐道十三关,民心自成堤坝,此处,已无需护道者。
几乎是同一时刻,京城一座幽深的宅院内,白砚彻夜不眠,终于从一堆尘封万年的宗门遗卷中,发现了一段被利器强行刮去、却又在纸张背面留下淡淡印痕的惊天秘闻。
上古之时,人族尚无皇权天授之说,而是“百家议政,万民共主”,后有强大仙门降临,为扶持代理人,以天命不可违之铁血手段,剿灭百家,焚毁史册,才有了后世的家天下。
白砚双目赤红,不惊反笑。
他没有将这桩秘闻写成奏疏,而是连夜谱曲,将其编成了一首通俗易懂、节奏感极强的说唱长调。
“嘿!你听我言!从前皇帝说天定,天上神仙把你骗!嘿!你听我言!自家田地自家管,哪条对来哪条停!”
数日之内,这首名为《从前谣》的俚语小调,借着说书人和卖货郎的嘴,传遍了大街小巷,连皇宫里扫地的小太监,都在挥舞扫帚时,忍不住低声哼唱。
是夜,暴雨倾盆。
林缺在一座破败的山神庙中避雨。
雨水从破窗灌入,他刚想挪个位置,却借着闪电的光,瞥见庙角蜷缩着一个衣衫褴褛的少年。
少年怀里,死死抱着一本被雨水浸透的《共誓录》。
少年被惊醒,见到林缺,怯生生地问:“大……大哥,书上说人人平等,那……我们真的能,不让爹娘随便打我们吗?”
这稚嫩又天真的问题,让林缺的心猛地一颤。
他沉默了许久,没有回答,而是走到一面相对干燥的墙壁前,撕下自己干净的衣襟一角,蘸着随身携带的墨,在斑驳的墙上,用力写下了一行字:
“凡虐待幼童者,邻里可共缚之,送交议事堂,罚其劳作赎罪,直至幼童肯认亲为止。”
少年瞪大了双眼,看着墙上的字,仿佛看到了神迹。
他颤抖着,拿出怀里的小本子,一笔一划地将那句话抄录下来。
翌日清晨,林缺早已离去,只在少年身旁,留下半袋干粮和一把油纸伞。
而那面被他写下字迹的墙壁,很快就被闻讯而来的乡民围得水泄不通。
他们争相拓印,奉若神明,将此墙,称为“新生壁”。
一个个约定,一条条新规,一声声传唱,一次次自发的守护……这些由凡人自发汇聚而成的意志,如同无数条涓涓细流,正从大炎王朝的四面八方,朝着一个共同的方向汇聚。
它们穿过村庄,越过城墙,汇入那张笼罩天地的无形巨网,最终的目标,直指遥远的北方。
在那里,昔日倒悬金身遗址所在的广袤沙漠之上,一座崭新而宏伟的广场刚刚落成。
广场的中央,一块巨大无比、未经任何雕琢的黑色界碑,正静静矗立,仿佛已等待了万年。
它等待的,不是帝王的敕封,也不是神明的恩典,而是一场即将从大地的每一个角落,奔赴而来的约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