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委大院的深夜,静谧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侯亮平坐在一辆黑色的轿车后座,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路灯,心情却和这宁静的夜色截然相反,激荡不已。
他刚刚越过了自己的顶头上司季昌明,直接通过沙书记的秘书白景文,约见了沙瑞金书记。
这在官场上,是犯大忌讳的。
可他顾不了那么多了。
一想到赵东来那副公事公办的嘴脸,一想到季昌明那套和稀泥的说辞,他心里就堵得慌。
他侯亮平,是最高检派来的“钦差大臣”,是带着尚方宝剑来汉东反腐的!不是来跟这帮地方官僚打太极、和稀泥的!
王建国的死,疑点重重,背后很可能就是李达康为了捂住京州银行的盖子,在杀人灭口!这么大的案子,竟然被他们用“程序”、“大局”这样可笑的理由给搪塞了过去。
这口气,他咽不下!
他就是要捅破天!他就是要看看,这位空降的沙瑞金书记,反腐的决心,到底有多大!
车子缓缓驶入省委大院,在办公楼前停下。
秘书白景文已经在门口等着了,见到侯亮平,客气地点了点头:“侯处长,书记在办公室等您。”
“谢谢白秘书。”(果然不懂官场的人情世故,还称呼白景文为白秘书,秘书是你能叫的吗?)侯亮平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领,深吸一口气,跟着白景文走进了这栋汉东省的权力中枢。
沙瑞金的办公室灯火通明。
他没有坐在那张巨大的办公桌后面,而是站在窗前,背着手,似乎在看外面的夜景。
“书记,侯亮平同志到了。”白景文轻声说道,然后便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并带上了门。
“坐吧,亮平同志。”沙瑞金转过身,指了指旁边的沙发,声音很平和,听不出什么情绪。
“沙书记,这么晚打扰您,实在是对不起。但是情况紧急,我必须向您当面汇报!”侯亮平没有坐,他站得笔直,脸上带着一股压抑不住的激愤。
他将自己在京州市公安局的遭遇,以及和季昌明检察长的沟通情况,一五一十,原原本本地讲了一遍。
“……赵东来局长以卷宗归档、尸体火化为由,拒绝配合我们检察院的调查!季检那边,又让我们要顾全大局,讲究方式方法!书记,这不是办案,这是在公然地妨碍司法公正!是在销毁犯罪证据!”
侯亮平越说越激动,声音也越来越大:“我严重怀疑,京州城市银行行长王建国的死,根本不是什么抑郁症自杀,而是他杀!这背后,很可能就是京州市委书记李达康同志在指使!他为了保住京州的Gdp,为了捂住银行系统的贪腐黑幕,不惜动用行政权力,干扰我们办案!”
他一口气把心里的话全都倒了出来,胸口因为激动而剧烈地起伏着,眼睛紧紧地盯着沙瑞金,等待着他的雷霆之怒。
然而,沙瑞金的反应,却出乎他的意料。
沙瑞金静静地听着,脸上始终没有什么表情变化,既没有惊讶,也没有愤怒。等侯亮平说完了,他才缓缓走到沙发旁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水。
“亮平同志,先坐下,喝口水。”沙瑞金的语气依旧平缓,“你的心情,我理解。”
侯亮平看着他这副不紧不慢的样子,心里咯噔一下。难道沙书记也……
他强压下心头的疑虑,在沙瑞金对面的沙发上坐了下来,腰杆挺得笔直。
沙瑞金喝了口水,将杯子放在茶几上,这才抬起眼,看着侯亮平。
“你敢于碰硬,敢于挑战权威,这种精神,是好的。我们反腐工作,就需要你这样的闯将。”
听到沙瑞金的肯定,侯亮平心里稍微松了口气。
“但是,”沙瑞金话锋一转,“你刚才提到了李达康同志。他是省委常委,是京州市的一把手。在没有确凿证据之前,把矛头直接指向一位这样的高级干部,是不妥当的,也是不负责任的。”
这话,和季昌明说的,何其相似!
侯亮平的心,瞬间又提了起来。“可是书记,他们现在就是在销毁证据!等我们找到证据,黄花菜都凉了!”
“我没说不查。”沙瑞金摆了摆手,“恰恰相反,这个案子,必须查!而且要一查到底!”
他的目光,忽然变得锐利起来。
“丁义珍出逃,陈海车祸,大风厂的股权纠纷,现在又加上一个王建国的离奇死亡。这些事情,表面上看,各自独立,但实际上,都指向了一个地方——山水集团。而山水集团的背后,就是赵立春的儿子,赵瑞龙!”
“你怀疑李达康,我理解你的逻辑。京州城市银行是李达康一手扶持起来的,他想保住不出乱子,这很正常。但是,亮平同志,你的格局,要再大一点!”
沙瑞金站起身,走到那幅巨大的汉东省地图前。
“李达康,充其量,可能只是个‘保护伞’。而赵瑞龙,赵立春,才是盘踞在汉东多年的那颗最大的毒瘤!我们要做的,不是剪掉几片烂叶子,而是要将这棵毒树,连根拔起!”
沙瑞金的话,掷地有声,每一个字都敲在侯亮平的心上。
侯亮平激动地站了起来:“书记,我明白了!我一定把这个案子查个水落石出,绝不辜负您和中央的期望!”
他以为,沙瑞金会给他更大的授权,让他放手去干。
“很好。”沙瑞金满意地点了点头,“为了确保这个案子能够顺利进行,排除一切干扰,我决定,由省委牵头,成立一个联合调查组。”
联合调查组!
侯亮平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这可是最高规格的待遇了!由省委直接领导,那他就不需要再看季昌明的脸色,更不用怕李达康和赵东来从中作梗了!
“这个调查组,由省公安厅、省检察院和省纪委三家单位共同组成,集中力量,专办此案。调查组的一切行动,绕开所有中间环节,直接向我汇报!”沙瑞金继续说道。
侯亮平的心脏砰砰直跳,他感觉自己浑身的血液都沸腾了。
这正是他梦寐以求的!手握这样的权力,他有信心,把汉东的天,给捅个窟窿!
他几乎已经能看到,自己将赵瑞龙,甚至他背后的赵立春绳之以法,载誉回京,风光无限的场面了。
然而,沙瑞金接下来的话,却像一盆冰水,从头到脚,将他浇了个透心凉。
“考虑到这个案子牵扯重大,案情复杂,尤其是涉及到前省委书记的家人,必须由一位经验丰富、立场坚定、能力出众的同志来领导。”
沙瑞金顿了顿,目光扫过侯亮平因为激动而涨红的脸,缓缓说出了那个名字:
“我决定,由省公安厅厅长,祁同伟同志,担任联合调查组的组长。”
轰!
侯亮平的脑子里,像是有个炸雷响过,一片空白。
他……他听到了什么?
祁同伟?
让祁同伟当组长?!
那个哭坟的祁同伟?那个和山水集团不清不楚的祁同伟?那个汉大帮的核心干将,高育良的得意门生祁同伟?!
这……这怎么可能?!
“书记,您……”侯亮平张了张嘴,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沙瑞金仿佛没有看到他脸上的震惊,继续用平稳的语气说道:“亮平同志你,就担任副组长,全力协助同伟同志的工作。你们检察院反贪局的同志,是这次调查的主力军,我相信,在你们的通力合作下,一定能很快撕开这个口子。”
副组长?
协助祁同伟?
侯亮平感觉自己像是被人当众狠狠地打了一耳光,脸上火辣辣的。
他满怀希望地来,以为自己会是那个执掌宝剑的英雄,结果,宝剑给了别人,自己只成了一个跟班的?还是跟在他最看不起的祁同伟后面?
这简直是天大的讽刺!
“书记……为什么……是祁同伟同志?”侯亮平终于忍不住,问出了口,声音都有些发颤,“他……他和山水集团的关系……还有他和高育良书记……”
“这些我都知道。”沙瑞金打断了他,“正因为他跟这些人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所以,他才是捅向敌人心脏最合适的那把刀!”
沙瑞金的眼中,闪烁着一种侯亮平看不懂的深邃光芒。
“有时候,用自己人,查自己人,效果,会更好。”
“祁同伟是公安厅长,由他来牵头调查赵瑞龙谋害陈海的案子,名正言顺。同时,也能向外界表明我们省委的态度——在反腐问题上,我们不分派系,不搞内外有别!谁有问题,就查谁!”
沙瑞金的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充满了政治智慧。
可在侯亮平听来,却无比的刺耳。
他感觉自己就像个小丑,被沙瑞金玩弄于股掌之间。
他那点所谓的“尚方宝剑”,在这些真正的权力玩家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他以为自己是主角,结果只是个配角,还是给别人抬轿子的。
一股巨大的屈辱感和挫败感,涌上心头。
但他能说什么?他能反对吗?
在省委书记面前,他没有讨价还价的资格。
“是……书记,我明白了。”侯亮平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每一个字,都带着不甘。
“很好。”沙瑞金似乎很满意他的“识大体”,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亮平啊,不要有情绪。你是最高检派来的干部,是中央的利剑。让你当副组长,不是不信任你,而是要更好地保护你。汉东的水,比你想象的要深。有祁同伟在前面顶着,你才能更安全,更从容地施展你的才华。”
这番话说得语重心长,像是长辈对晚辈的关爱。
可侯亮平听了,心里却是一阵冷笑。
保护我?说得好听!恐怕是怕我这把剑太锋利,不好控制,所以给我套上一个叫“祁同伟”的剑鞘吧!
他强忍着心中的憋屈,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谢谢书记关心,我……坚决服从组织安排。”
走出省委办公楼,深夜的冷风吹在脸上,侯亮平才感觉到,自己的后背,已经湿透了。
他抬头看着那栋亮着灯的办公楼,眼神复杂到了极点。
他本想借沙瑞金这股东风,乘风而起,结果却被这阵风,吹得晕头转向,差点摔个跟头。
祁同伟……
侯亮平的拳头,在身侧悄悄握紧。
好,很好。
我倒要看看,你这个组长,要怎么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