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亮平的话音刚落,一直沉默的陆亦可却突然开口了。
“侯处,你的分析我部分同意。丁义珍和欧阳菁确实有问题,但是高小琴……”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从我们今天掌握的证据和高小琴本人的陈述来看,山水集团,似乎更像是一个受害者。”
“受害者?”侯亮平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转过身看着她,眉头紧紧地锁了起来。
“你看,”陆亦可站起身,走到桌前,从那堆封存的材料里抽出一份文件,“这是山水集团和蔡成功签订的股权质押合同,白纸黑字,手续齐全。这是银行的贷款记录,六千万,一分不少地打给了大风厂。还有这个,”她又拿起一个证物袋,里面是高小琴最后交出的那部存有录音和视频的手机,“高小琴说,这里面有丁义珍逼迫她再次垫付四千万安置费的完整证据。”
陆亦可将这些东西一一摆在桌上,语气冷静而客观:“高小琴先是被丁义珍利用职权施压,不得不垫付巨额资金。然后又被蔡成功恶意赖账,导致几千万的资金打了水漂。从法律和证据的角度看,她每一步都走得有理有据,反倒是处处被动。你说她是始作俑者,我们目前……没有证据支持。”
会议室里的空气瞬间变得有些紧张。
所有人都看得出来,陆亦可这是在公开质疑侯亮平的判断。
侯亮平盯着陆亦可,眼神里闪过一丝不快。他知道陆亦可是一根筋,凡事只讲证据,但这股“认死理”的劲儿,在此刻却让他感到格外刺耳。
“亦可,我们是检察官,不是法官。我们的职责是侦查,是挖掘真相,而不是仅仅停留在表面证据上!”侯亮平的声音提高了几分,“你说的这些,我都看到了。但你想过没有,为什么所有的事情都这么‘巧’?”
他走到陆亦可面前,目光灼灼地盯着她:“为什么丁义珍早不出事晚不出事,偏偏在‘一一六’事件后就跑了?他一跑,所有的锅都让他一个人背了,山水集团摇身一变,从得利者变成了‘受害者’,天底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高小琴说丁义珍逼她,我们就信吗?她说蔡成功骗她,我们就信吗?那蔡成功还说欧阳菁和高小琴联手坑他呢!我们现在已经被骗过一次了,不能在同一个地方摔倒第二次!”
“可是,侯处,办案不能靠推测和想象。”陆亦可毫不退让,迎着侯亮平的目光,“你说高小琴有问题,那问题在哪?动机是什么?证据又在哪?我们总不能因为她长得漂亮,手段高明,就主观臆断她有罪吧?”
“我……”侯亮平一时语塞。
他不得不承认,陆亦可问到了点子上。他现在对高小琴的所有怀疑,都还停留在直觉和逻辑推断上,确实没有一锤定音的铁证。
“我同意陆处的看法。”一直没怎么说话的周正,推了推眼镜,也开口了,“我们反贪局办案,最忌讳的就是先入为主,带着有色眼镜看人。蔡成功已经给我们上了一课了。现在高小琴主动配合我们调查,提供了这么多关键证据,无论她的目的是什么,我们都应该就事论事,而不是把她和蔡成功混为一谈。”
周正的话,让侯亮平心里的火气更盛。他感觉自己被孤立了,自己的团队,似乎并不完全理解他的想法。
就在气氛陷入僵局的时候,陈群芳冷冷地开口了。
“我不管高小琴是不是受害者,但蔡成功,绝对是个不折不扣的烂人、人渣!”她的语气里充满了厌恶,“刚才在审讯室,他那副又哭又闹、又打滚又耍赖的样子,真是让我开了眼了。这种人,无诚信、无底线、无人格,为了活命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她看向侯亮平,眼神复杂:“侯处,他之前拼了命地要见你,根本不是想提供什么重要线索,他就是想拿你当救命稻草,拿我们检察院当挡箭牌!他以为只要有你这个最高检下来的‘大官’同学给他撑腰,他就能吓住丁义珍,吓住外面的那些债主!”
陈群芳的话,像一盆冷水,浇在了侯亮平心头。
他知道,陈群芳说的才是蔡成功最真实的想法。什么发小情谊,什么伸张正义,在蔡成功那里,统统都是可以利用的筹码。
“我听他老婆的邻居说,”陈群芳继续补充道,“就在‘一一六’事件之前,蔡成功已经被那些放高利贷的抓走过两次!第一次是把他关在郊区的仓库里打了个半死,第二次,就是欧阳菁说的,把他关进了狗笼子。他老婆卖了首饰,四处求人,才把他赎出来。所以他这次是真怕了,怕得要死!他举报欧阳菁,举报丁义珍,就是为了赶紧把自己弄进一个最安全的地方——监狱!”
这番话,让会议室里的所有人都沉默了。
真相,远比戏剧更残酷。一个欠了十亿巨债,被黑社会追杀得如同丧家之犬的赌徒,在走投无路之下,导演了这么一出“反腐大戏”,把汉东省的官场搅得天翻地覆。
这听起来,是何等的荒诞,又是何等的悲哀。
侯亮平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胸中的烦闷和怒火,似乎也随着这口气被吐出去了大半。
他重新坐回椅子上,揉了揉太阳穴,疲惫地说道:“好了,蔡成功的事,到此为止。他交代的问题,让预审的同志们去核实。他涉嫌诈骗、伪证,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
他抬起头,目光再次变得坚定。
“但是,我们手头的工作不能停!”
他看向陆亦可和周正,语气不容置疑:“我不管高小琴是不是受害者,我也不管她提供了多少‘证据’。现在,我命令你们,立刻对蔡成功提供的所有银行账户进行彻查!把他这几年的所有资金往来,一笔一笔地给我捋清楚!”
“我要知道,他到底欠了多少钱!这些钱都流向了哪里!他除了给欧阳菁送过钱,还给哪些银行的哪些人送过钱!”
“我就不信,他那十个亿的窟窿,只靠他自己能捅出来!背后,肯定还有我们没挖出来的东西!”
侯亮平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
他决定换一个打法。既然从高小琴这个滴水不漏的女人身上找不到突破口,那就从最原始、最笨拙,但也最扎实的资金流向查起!
他要用海量的数据,淹没所有的谎言和伪装!
陆亦可和周正对视了一眼,虽然心里还有疑虑,但还是齐声应道:“是!”
“好,散会!”侯亮平挥了挥手,头也不回地走出了会议室。
他需要一个人静一静。
夜色已深,窗外是京州的万家灯火。但此刻在侯亮平的眼中,这片繁华的灯海之下,却仿佛隐藏着一个深不见底的、正在不断扩大的漩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