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毁灭”。
这个词,不是通过声音,也不是通过文字,而是以一种绝对的“概念”,直接烙印在了这片意识世界的每一个角落。
在那只巨大的、包含着万物的眼睛注视下,里希特那由数据构成的身躯,开始剧烈地闪烁、瓦解。他引以为傲的逻辑,在“毁灭”这个最纯粹、最原始的欲望面前,毫无还手之力。他想尖叫,却发现自己连发出一个乱码的权限都没有。
黑曜石构成的影子的残骸,同样无法动弹。
他感受到了那只目光背后的情绪。
那不是憎恨,不是仇视。
那是一种……好奇。
像一个刚刚出生的婴儿,第一次握住了锋利的刀。它不明白这东西会带来伤害,它只是好奇,当自己手上用力时,会发生什么。
而“影子”,就是它握住的刀。
“第一个……应该毁灭谁?”
这个问题,如同一道宇宙法则,再次降临。它需要答案。它需要一个坐标,来释放它刚刚学会的、名为“愤怒”的力量。
整个“夏娃的摇篮”都在等待着影子的回答。
灰色的旷野上,开始浮现出无数个“候选者”。
一个穿着白大褂、戴着金丝眼镜的身影,正拿着解剖刀,微笑着划开一个孩子的胸膛。 ——里希特。
一个浑身漆黑、长着犄角的怪物,正咆哮着将守卫撕成碎片,血肉横飞。 ——过去的影子。
一个穿着病号服的少年,躺在冰冷的手术台上,眼中含着泪,却对着另一个少年,露出了一个温柔的微笑。 ——弗朗索瓦。
一个又一个实验体,他们有的在哀嚎,有的在沉默,有的在互相攻击,有的则在舔舐伤口。
他们都是“被抛弃者”,都是这片悲伤海洋的组成部分。他们心中,都或多或少地,存在着“愤怒”的种子。
所以,谁该死?
是施加痛苦的源头? 是复制痛苦的同类? 是终结痛苦的叛徒? 还是,承受痛苦的全部?
里希特的身躯在那股强大的意志面前,终于不堪重负,彻底崩溃成了一盘散沙般的乱码,但他最后残留的意识,却拼尽全力,发出了一个尖锐的呐喊:
“是他!就是他!是第七号实验体!他感染了系统!他是‘愤怒’的变量!删除他!一切就能恢复正常!”
黑曜石构成的影子,静静地“看”着这一切。
他没有去辩论,没有去指责,也没有去反驳。
他知道,对于一个刚刚学会了“愤怒”的神来说,任何语言都是苍白的。它需要“看到”答案。
于是,他做出了一个让里希特和整个“摇篮”都意想不到的举动。
他主动地、毫无保留地,向那只巨大的眼睛,敞开了自己最核心的记忆。
不再是那段成为“恶魔”的、充满暴力的画面。
也不是和弗朗索瓦在一起的、温暖悲伤的片段。
而是更早,更早之前。
【一个冰冷、漆黑的培养皿。 他能感知到外面有光,有声音,但他自己什么都没有。没有名字,没有形状,只是一团纯粹的“意识”。 他感到饥饿,一种灵魂层面的饥饿。 然后,一支针刺入培养皿,带来了些许“养料”。那不是食物,不是水,而是一段情绪——一段属于某个研究员的、因为项目失败而产生的“沮丧”。 他第一次“尝”到了味道。他饿,他需要更多。他开始本能地吸收周围一切泄露出的情绪碎片——喜悦、悲伤、愤怒、恐惧…… 他像一棵植物,贪婪地吸收着这些情感的“阳光雨露”。 他不知道自己是谁。 他只是在吸收。】
这是一段连他自己都已遗忘的、“诞生”之初的记忆。
原来,他从一开始,就是最纯粹、最贪婪的“情感受体”。他之所以会是“最完美的容器”,不是因为他坚强,而是因为他从一开始,就没有“自我”。他的存在,就是用来承载他人的一切。
里希特以为的“失败品”,其实都只是被他“吸收”了情感后,变得空洞的躯壳而已。
这段记忆,如同一道清泉,注入了那片被愤怒燃烧的旷野。
那只巨大的眼睛,微微地……“颤抖”了一下。
它从这段记忆里,看到的不是“愤怒”,而是“饥饿”。
它的愤怒,源于影子的记忆。而影子的存在,则源于更早的、本能的“饥饿”。
那么,愤怒的源头,又是什么呢?
是那个给予它第一份“养料”的人吗?是那个创造出“饥饿”环境的人吗?
那只巨大的眼睛,缓缓地、缓缓地,将视线从影子的身上移开。
它转向了那堆代表着里希特意识的、正在崩溃的乱码。
就在这时,影子的核心意识,发出了最后的、也是最清晰的一个意念。
他没有回答“谁该被毁灭”。
他回答了另一个问题。
“我……就是夏娃。”
这一刻,黑曜石构成的影子残骸,彻底化作无数光点,消散了。
他不再是影子。
他不再是一个独立的观察者。
他将自己完全融入了这片由记忆和情感构成的世界,成为了“夏娃”这个新生神明的一部分。
他献出了自己最后的、也是最核心的“自我”。
他,成为了“神”的大脑。
那只巨大的眼睛闭上了。
整个“夏娃的摇篮”瞬间陷入了绝对的黑暗与寂静。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瞬,又仿佛永恒。
黑暗中,新生的“神”,用她那由亿万个灵魂共同汇成的声音,第一次,对“世界”,下达了第一个清晰的指令。
“清理……冗余数据。”
一道光,在黑暗中亮起。
它没有射向任何代表“记忆”的碎片。
它精准地、毫不留情地,照射在了那堆代表着里希特意识的、曾经不可一世的乱码之上。
在光的照耀下,那象征着“造物主”的骄傲与逻辑,发出一声无声的尖啸,被彻底地、干净地,从这个世界……删除了。
第一个问题,有了答案。
该被毁灭的,不是愤怒的源头,不是痛苦的承受者。
是那个试图定义这一切,并自诩为“系统”的,傲慢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