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一点。
马伦戈平原上的气氛,已从法军的绝望,彻底转变为奥军的狂热。
胜利的呼啸声在奥军的阵线中此起彼伏。他们像一群嗅到血腥的饿狼,早已将战术阵型抛之脑后,只想着尽快扑杀那只看似“濒死”的科西嘉“猛虎”。查理大公的副官们正奋笔疾书,草拟着致维也纳的雪片般捷报,每一张年轻的脸庞,都因对荣耀与赏赐的渴望而涨红。
法军的阵线已被撕裂得支离破碎。拉纳的残部被死死压缩在中央高地,如同一块即将被怒海吞没的礁石。士兵们背靠背,用刺刀和零星的枪火做着徒劳的抵抗,他们的眼神里,沉淀着末日般的灰败。
“元帅!我们必须立刻撤退!再不走就完了!”贝尔蒂埃连滚带爬地冲到拿破仑身边,脸上混杂着炮灰与冷汗,声音因极度的恐惧而扭曲,“缪拉的骑兵被冲散了!拉纳也撑不住了!您会被俘的!”
拿破仑没有理他。他依旧举着望远镜,镜筒死死锁死西方那条尘土飞扬的大路。那只手,因漫长而煎熬的等待,正不易察觉地微微颤抖。
就在这时——
一阵沉闷、整齐,仿佛源自大地深处的脚步声,如滚雷般穿透了战场的喧嚣。
正在忘情追击的奥军士兵们,动作猛地一滞。他们疑惑地循声望去。
只见地平线的尽头,一支完整的、严整到冷酷的步兵纵队,正踏着精准的步伐全速开来。他们的军服在弥漫的硝烟中鲜亮得刺眼,军旗如林,高高飞扬,“德塞师”的字样在风中猎猎作响。他们没有一丝一毫的溃败之相,他们像一柄刚刚出鞘、锋刃上还闪着寒光的绝世利剑。
一名正向后溃退的法军士兵,木然地看到了这幕景象。他愣在原地,随即扔掉手中的步枪,双膝一软,跪倒在地,发出了压抑许久的嚎啕大哭。
紧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
越来越多的人望向了那面旗帜。绝望的哭喊,如野火燎原般,瞬间演变为狂喜的嘶吼。
“是德塞!是德塞将军!”
“援军!我们的援军来了!”
这股欢呼的浪潮,奇迹般地止住了法军崩溃的脚步。他们转过身,机械而迅速地重新装填弹药,那双死寂的眼中,重新燃起了名为“希望”的火焰。
奥军的攻势,为之一窒。他们脸上的狂热,正被一种名为“不安”的困惑迅速蚕食。
拿破仑终于缓缓放下了望远镜。他脸上血色尽褪,唯有一双瞳孔,燃烧着地狱般的光芒。
“贝尔蒂埃,”他的声音嘶哑,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传我的命令!”
“拉纳!就地反击!把你们失去的一切,连本带利地夺回来!”
“缪拉!集结所有还能动的骑兵!听我的信号,从正面,给我砸穿他们的心脏!”
“德塞!”拿破仑的目光转向那支已逼近战场的生力军,“攻击他们的右翼!我要你像一把烧红的烙铁,从这头蠢猪的肋骨里硬烫过去!”
命令如电,由一名名传令兵飞马送出。整个战场,仿佛一台被重新激活的战争机器,在拿破仑的意志下,开始了惊心动魄的逆转。
德塞的师,如一道黑色的钢铁洪流,狠狠撞入了奥军毫无防备的右翼。
正在全力追击的奥军右翼,侧翼完全裸露。面对德塞师排山倒海般的齐射和随后的刺刀冲锋,他们脆弱得如同纸糊的窗户,瞬间被撕开了一道深可见骨的巨大缺口。
“为了法兰西!前进!”
德塞将军身先士卒,跨着一匹白马,永远冲在队伍的最前方。他挥舞着佩剑,嘶吼出的每一个字,都化作士兵们脚下的力量。他本人,就是一面旗帜,一个胜利的化身。
奥军的整条战线,开始剧烈地摇晃。
正面,拉纳的士兵们听到了侧翼传来的呐喊,仿佛被注入了无穷的勇气,他们发出了惊天动地的“皇帝万岁”的怒吼,发起了决绝的反冲锋。那面即将破碎的“铁砧”,此刻化作了坚不可摧的铜墙铁壁,将奥军主力死死钉在原地。
恐慌,真正的恐慌,如瘟疫般在奥军中蔓延。
胜利的狂热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被两面夹攻的无边恐惧。他们不知道侧翼究竟来了多少法军,他们只知道,自己刚刚还是猎人,转瞬之间,就成了被关进陷阱的猎物。
就在此刻,拿破仑举起了他的手。
随即,猛然挥下!
“冲锋!”
缪拉的怒吼,仿佛一道炸雷,响彻云霄。
他集结了所有还能战斗的近卫骑兵与胸甲骑兵,汇成一股钢铁的洪流。他们巧妙地绕过中央的绞肉机战场,以雷霆万钧之势,冲向奥军最薄弱、已然陷入混乱的预备队阵地。
那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
重甲的胸甲骑兵如同一辆辆钢铁战车,悍然撞入奥军的步兵方阵。马刀过处,血肉横飞。奥军士兵引以为傲的阵法,在绝对的重压和冲击力面前,被碾得粉碎。他们尖叫着,哭喊着,四散奔逃。
奥军的战线,彻底崩溃了。
高地上,查理大公手中的望远镜,“哐当”一声跌落在地。
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右翼被撕裂,预备队被碾碎,看着那支不久前还不可一世的军队,瞬间沦为待宰的羔羊。
他的骄傲,他的自信,他世代名将的荣耀,在这一刻,被碾得粉碎。
他终于明白了。
从头到尾,他都只是一个小丑。他走的每一步,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个决定,全在拿破仑的计算之中。他以为自己是执掌棋局的猎手,却不知道,从他踏上这片平原的那一刻起,就已是棋盘上的猎物。
“撤退……”他嘴唇哆嗦着,用尽全身的力气,才从喉咙里挤出两个字。
“传令……全军……撤退……”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疲惫与刺骨的绝望。
战场上,法军的欢呼声汇成了海洋,响彻云霄。
拿破仑骑着马,缓缓踏上中央高地。他俯瞰着四散奔逃的奥军,迎风招展的缴获军旗,以及那些正在打扫战场的士兵,脸上却没有过多的喜悦。
他策马来到一处,那里躺着一个人的尸体。
德塞将军,这位在最关键的时刻拯救了法兰西的英雄,胸口被一颗流弹贯穿,已经停止了呼吸。他的脸上,还定格着冲锋时的怒吼。
拿破仑静静地凝视了他很久,然后翻身下马,俯身,为他合上了那双未曾瞑目的双眼。
他站起身,凝视着血色的夕阳,声音很轻,像是在对德塞说,也像是在对自己说:
“今天,法兰西赢得了这场伟大的胜利。但对我而言,这只是一个开始。”
“查理大公……我会在维也纳,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