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区是地狱中的炼狱。
这里没有尖叫,只有一种更深沉的、被磨灭到极致的衰弱之声。空气浓稠得像一团湿透的棉花,弥漫着消毒水、腐肉和绝望混合的甜腥气。弗朗索瓦一踏进那扇铁门,就被这股气味呛得阵阵干呕。
他没有床位。新来的人只能睡在冰冷的水泥地上,紧挨着那些停止了呼吸、却又来不及被拖走的“前室友”。这里是时间的坟场,生命以小时为单位消逝。
弗朗索瓦蜷缩在一个角落,学着周围人的样子,用一种空洞的眼神盯着天花板。他不是来治病的,他是来交易的。他的身体是伪装,而他真正的武器,是藏在口袋里那片小小的、带着体温的齿轮。
他观察了整整一个下午。他发现,这里的秩序不由党卫军的铁棍维持,而是一种无形的、以呼吸为单位的阶级。靠近门口、能分到一碗热汤的,是尚有劳动力价值的“轻病员”。而他们背后,有一个信息流通的网络。
一个瘸腿的犹太老人,用半块黑面包,从一个波兰年轻人手里换来了一小撮吗啡粉末。一个俄罗斯女人,将自己母亲留下的唯一一枚银质十字架,交给了一个在洗衣房有“关系”的德国囚犯,只为换一条干净的床单。
这里的一切都有价格,包括生命本身。
而“圣徒”,就是这个黑暗市场的中央银行。
黄昏时分,弗朗索瓦看到一个穿着相对整洁旧衬衫、面容干净的年轻囚犯,端着一盆温水,从容地走过一排排病床,对几个特定的病人进行简单的擦洗。其他人向他投去的,不是嫉妒,而是一种混杂着敬畏与渴望的目光。
他就是“圣徒”的传教士,他的“福音”是有限的清洁和安慰。
又等了许久,当守卫换班的哨声响起,病区陷入最黑暗的死寂时,弗朗索wa才行动了。他挣扎着爬到那个年轻人身边,将那片小小的齿轮,放在了他刚刚收回的手中。
年轻人的动作瞬间僵住。他低下头,借着窗外透进的微弱月光,看到了那片齿轮上精细的纹路和独特的光泽。他的呼吸猛地一窒。
他没有说话,只是将齿轮收进口袋,然后端起空盆,转身走向病区深处。弗朗-索瓦知道,这是让他跟上。
他跟着年轻人,穿过垂死的人群,来到一堵用破烂毯子隔开的墙角。毯子后面,是一个小小的、被清理得极其干净的隔间。一盏用自行车发电机供电的昏暗灯泡,从天花板上垂下,照亮了这个与外界截然不同的世界。
房间里有一张真正的床,一个摆满了瓶瓶罐罐的木架,甚至还有一个小小的、用酒精灯加热的消毒锅。
而“圣徒”,就坐在床边。
他不是弗朗索瓦想象中的那种投机商模样。他约莫五十多岁,身形清瘦,脸上带着一种知识分子特有的疲惫与内敛。他戴着一副金属边眼镜,镜片后的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深水,仿佛早已看透了世间所有的苦难与肮脏。他正在用一把镊子,仔细地处理着一名患者腿上的腐烂伤口,动作精准而温柔,像是在修复一件珍贵的艺术品。
听到脚步声,他头也不抬,只是淡淡地说:“把它给我。”
那个年轻人——他的助手——将齿轮恭敬地递了过去。
圣徒用镊子夹起齿轮,举到灯下,仔细端详了片刻。
“一枚1928年的朗格八分之三齿轮,用于3\/4甲板追针码表。”他开口了,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毋庸置疑的权威,“很稀有。打磨这枚齿轮的工匠,大概死于十年前的心脏病。你从哪里得到它的?”
“一个朋友。”弗朗索-瓦照着影子的指示回答。
“你的‘朋友’,要么杀了党卫军的高官,要么……他就是‘影子’。”圣徒放下齿轮,用一块白布擦了擦手,目光第一次落在了弗朗索wa的脸上。那目光像x光,仿佛要将他的骨头和谎言都一并看穿。
“我不是来和你猜谜的。”弗朗索瓦开门见山,“我需要一个装置。能把液体变成极细的雾,再用极大的压力发射出去。一个……能把烟雾变成雨的装置。”
圣身的嘴角,第一次露出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哦?那可不像阿司匹林,不是能随便从医务仓库里拿出来的东西。那更像……外科医生的工具。而且,是一个去做心脏移植手术的外科医生。”他靠在椅背上,十指交叉,“我的价格,一向很公道。但这么贵重的‘艺术品’,不能只换一堆冰冷的铁器。它得换一个未来。”
“什么未来?”
“我的未来。”圣徒指了指自己,“我也不是生来就想当这里的国王。我想活下去,并且,体面地活下去。里希特的‘神’,让这个营区变得越来越热,越来越不稳定。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但我知道,它迟早会吞噬掉所有人,包括我。而‘影子’,是唯一一个想把它拆除的人。”
他站起身,从床底拖出一个沉重的木箱,打开。里面用油布包裹的,正是弗朗索瓦需要的东西——一个由消防气瓶、工业阀门和一套精密的黄铜喷嘴改造而成的、狰狞而优雅的发射装置。旁边,还有几支装着惰性气体、用于发射的“炮弹”。
“这是我从一个被送来处决的捷克军械官那里收来的。我花了三罐金德粉救了他的命,他临死前把这个给了我。”圣徒抚摸着那个装置,像在抚摸自己的孩子。“我一直想知道,它发射出去的‘大雨’,会洗掉这个世界的什么污垢。”
他关上箱子,推到弗朗索瓦面前。
“告诉你的‘朋友’。这个装置,我只借给他。事成之后,我要里希特实验室的一个空位,和他所有的‘实验品’资料。我要知道,他究竟创造了什么,又要毁灭什么。”
弗朗索瓦的心中巨震。他没想到,这个在绝望中做着交易的黑市之王,竟然有着如此庞大而疯狂的野心。他不是为了钱,也不是为了仇恨,他是为了……知识的本身。
“他会同意的。”弗朗索瓦替影子做出了承诺。
“很好。”圣徒点了点头,然后对助手说:“带他走,从食物储藏间的狗洞。告诉放哨的卫兵,今晚的‘过路费’翻倍。”
就在弗朗索-瓦准备扛着木箱离开时,病区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和狗吠。
一个守卫在外面用德语高声喊叫:“紧急命令!所有分区拉起警戒线!今晚开始,特许病人除外,任何人不得在不同功能区之间移动!重复,封锁所有通道!”
圣徒的脸色猛地一变。他快步走到毯子边,向外看去。
只见一队队党卫军,正以一种前所未有的、网格化的精准方式,开始封锁各个营区的出入口。一个手持特殊仪器的技术员,正跟在一名军官身后,在病区外面的探照灯光下,缓缓移动,像是在测量着什么。
圣徒转过头,镜片后的眼神第一次出现了波动。
“里希特那疯子……他不是在找你。他是在‘消毒’。”他低声说,“他在用你的‘踪迹’,给整个地狱画地图,把我们这些藏在阴影里的老鼠,一只一只地……揪出来。”
弗朗索-瓦扛着沉重的箱子,心脏沉到了谷底。
他拿到了手术刀,但手术台,却被整个戒严的营区包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