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为“档案员”的第一天,弗朗索瓦感觉自己像是走进了一座镀金的牢笼。
他的新工作台被安置在里希特主实验台的斜对面,一个完美的观察角度——既是里希特监视他的位置,也是他能够用余光扫视整个实验室的制高点。工作台上纤尘不染,高倍放大镜、精细的镊子、特制的纸张固定器一应俱全,而这一切的中心,静静地躺着那本黑色封皮的杜波依斯日记。
它就在那里,触手可及,仿佛一个等待被开启的潘多拉魔盒。
“规则很简单,档案员。”里希特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像手术刀刮过骨骼,冰冷而尖锐,“你的工作是维护和修复。没有我的命令,你不准主动翻阅任何一页。我会告诉你需要处理哪一页。明白吗?”
“明白,医生。”弗朗索瓦低着头,声音里恰到好处地混合着受宠若惊与诚惶诚恐。
里希特满意地点了点头,走到他面前,用戴着白手套的手指,精准地点在了日记的第47页。“从这里开始。这一页有水渍,处理掉它。”
弗朗索瓦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知道,这正是他之前用化学编码方式破译出的,指向第一种前体化学品信息的那一页。这不是巧合,这是里希特的又一次试探。
舞会开始了,而舞台,是刀尖。
弗朗索瓦坐了下来,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进入“档案员”的角色。他戴上防滑手套,拿起放大镜,开始以一种近乎虔诚的姿态处理那片陈年的水渍。
他的眼神专注而平静,但他的大脑,却是一座正在高速运转的记忆宫殿。
他将这一页上的每一个字、每一个符号、每一个数字,都转化为图像,储存在他脑海中一个虚构的图书馆里。页码:47。行数:12。关键字的字数:第3个,第8个,第15个……它们分别指向了化学元素周期表上的原子序数。
银(Ag,47)、镁(mg,12)、氧(o,8)、磷(p,15)。
这些元素组合在一起,指向一种化合物:磷酸银镁。一种不常见的催化剂。
他的双手在执行着修复工作,用最专业的手法固定纸张、吸附湿气,而他的思维却在进行着一场无声的解码。这种身心分离的感觉,让他感到一种极致的疲惫,却也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兴奋。
接下来的几天,里希特每天都会交给他一页新的“任务”。
第88页,处理一处折角。弗朗索瓦记下了编码,指向了第二种前体。 第112页,修复一个被墨点污染的角落。第三种前体。 第29页,加固书脊的裂缝。第四种。
里希特像一个耐心的猎人,每天只给他一小块肉,观察着他如何咀嚼、吞咽,试图从他的喉结滚动中,判断他是否尝出了肉里的毒药。
而弗朗索瓦,则像一个顶级的舞者,在刀尖上跳着完美的华尔兹。他表现得无懈可击,他的每一个动作都符合一个“只懂技术,不懂内容”的档案员的标准。他从不表现出任何对内容的好奇,甚至在里希特解释被毁掉的笔记内容时,他的眼神也总是带着一种“我听不懂,但我在努力记住”的懵懂。
他赢得了里希特的初步信任——一种建立在“他已经被我看穿”的傲慢之上的信任。
一周后,当弗朗索瓦将所有“任务”页面的编码全部记在脑中,并在深夜的囚室里将它们拼接起来时,一幅完整的“钥匙”合成路线图,终于在他脑海中清晰地呈现出来。
他成功了。他掌握了合成那把“钥匙”的全部步骤。
然而,当他的目光落在路线图的最后一步时,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被兜头浇下的一盆冰水瞬间浇灭,连青烟都未冒出一缕。
最后一步的激活条件,那行“需要同位素标记”的注释旁边,杜波依斯用更小的字迹标注了一个具体的符号:3h。
氚。超重氢。一种具有放射性的同位素。
弗朗索瓦的背脊窜上寒意。
这东西不是普通的化学品。它不会出现在任何常规的实验室里。它是制造热核武器的关键材料之一,受到最高级别的管制。在这个与世隔绝的集中营里,他要到哪里去找氚?
这就像他历尽千辛万苦,打造了一把举世无双的钥匙,却发现要打开的门,位于月球之上。
挫败感几乎将他击垮。但就在他即将陷入绝望时,一个新的念头,像一道闪电,划破了他脑海的阴云。
他的身份,仅仅是里希特的“档案员”吗?
不。他接触的,不仅仅是杜波依斯的日记。在“维护”的名义下,他已经接触到了里希特档案柜里的其他文件——后勤报告、物资申领单、与其他部门的通信往来……
在这些文件的海洋里,藏着关于整个“潘多拉”项目的秘密。集中营的布局图、地下设施的分布、物资的流向……一切都有迹可循。
氚是极度稀缺的战略物资,它的运输、储存和使用,必然会在某个环节留下痕迹。
弗朗索瓦的眼睛在黑暗中亮了起来。
他的任务,已经升级了。
他不再仅仅是一个破译密码的“档案员”。他必须成为一个真正的间谍,利用里希特给予他的“合法”身份,在这座固若金汤的堡垒内部,绘制出一幅全新的地图——一幅能指引他找到氚的藏身之处的地图。
他的舞蹈,将从里希特的实验室,扩展到整个集中营。
舞台变大了,刀锋,也更锋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