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密是块沉重的石头,而弗朗索瓦的怀里,正揣着一整座山。
那本小小的笔记本,成了他生命的新重心。在每一个无人注视的瞬间,他都会闭上眼,在脑海中反复描摹那张潦草的地图,将那些德语代号和一串串冰冷数字牢牢刻入记忆。他像一只最谨慎的仓鼠,将这份关乎生死的粮食储存在自己最安全的地方——大脑。
距离最近的补给点,代号“鹰巢”,是一个通讯中继站,距离仓库约三十公里。徒步需要穿越一片森林和两条公路。在平时,这不过是半天的路程。但现在,它像一个无法逾越的天堑。他没有地图,没有指南针,没有食物,更没有一双能跑长途的鞋。最致命的是,他的一举一动,都在罗宾的显微镜下。
他必须行动,却又寸步难行。拥有地图却无法使用,比一无所有更令人煎熬。
而罗宾的耐心,显然正在被他那场关于“旧靴子”的拙劣表演消磨殆尽。
他改变了策略。
弗朗索瓦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一点。罗宾不再直接找他的麻烦,甚至很少再看向他。那双鹰隼般的眼睛,不再死死钉在他身上,而是转向了更柔软、更脆弱的目标——那个男孩。
一天下午,弗朗索瓦在擦拭一挺机枪时,眼角的余光瞥见罗宾“恰好”路过男孩正在清扫的过道。罗宾停下脚步,用一种近乎温和的语气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孩子?”
男孩的身体猛地一僵,低着头,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回答:“……皮埃尔。”
“皮埃尔,”罗宾慢条斯理地点了点头,语气里是假得掉渣的同情,“你住在哪里?你的家人呢?”
“……没了……村子被炸了。”
“是吗?那真是场悲剧。”罗宾的笑容温和,眼神却像蛇信,“那么,你来这里之前,认识这个仓库里的什么人吗?比如……那个正在擦枪的,高个子法国人?”
罗宾的手指并没有指向弗朗索瓦,但那无形的箭矢,却穿透了空气,精准地射向了他。
弗朗索瓦的每一个神经末梢都在尖叫。他强迫自己继续擦拭机枪的零件,金属零件在他因用力而泛白的手指下,没有丝毫的颤抖。
男孩皮埃尔的嘴唇在颤抖。他抬起头,惊恐地看了一眼弗朗索瓦的方向,然后迅速摇头。“不……不认识……长官。”
“是吗?”罗宾笑了笑,那笑容里没有丝毫暖意,“好好干吧,皮埃尔。在这里,听话才能活得久。”
说完,他踱步离开,背影里满是胜券在握的从容。
弗朗索瓦缓缓放下手中的零件,金属碰撞的声音在空旷的仓库里显得格外刺耳。他看到,男孩皮埃尔瘫软地靠在墙上,大口地喘着气,像一条离水的鱼。
罗宾的新战术阴险而高效。他不再试图击溃弗朗索瓦,而是通过折磨他想要保护的人,来撕裂他的心理防线。弗朗索瓦手里的地图,成了一根刺向男孩的毒针。
他拥有的信息越多,男孩的处境就越危险。
这种无力感几乎要将弗朗索瓦吞噬。他必须做点什么,哪怕只是最微小的反抗。
第二天,他在整理一批待维修的工具时,故意“不小心”将一把小巧的螺丝刀碰落在地,滚进了工具架与墙壁的夹缝中。他没有去捡,只是低声咒骂了一句,转身去拿别的工具。
几分钟后,正在附近清扫的皮埃尔看到了那把滚落的螺丝刀。他看了一眼四周,趁着没人注意,用扫帚将那堆垃圾扫到夹缝边,然后蹲下身去“清理”。当他站起来时,那把螺丝刀已经消失在他的口袋里。
这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合作,却像在死寂的黑夜里,划亮了第一根火柴。
他们开始了一个无声的共谋。弗朗索瓦会“丢失”一些小东西——一段铁丝,一块够硬的磨刀石,一卷用了一半的胶带。而皮埃尔,则会用他作为“清洁工”的便利,悄无声息地将它们捡起,藏在一个只有他们两人知道的、废弃的通风管道深处。
他们在为一场不知何时才会到来的逃亡,蚂蚁搬家般地积蓄着微不足道的力量。
然而,他们低估了罗宾的耐心和残忍。
这天晚上,弗朗索瓦躺在床上,辗转难眠。他感觉到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不祥的预感。午夜时分,仓库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警哨声和德语的呼喝声。
所有人被紧急集合起来。一名负责守夜的德军军官面色铁青地报告,仓库外围的一处高压电线被人用石块砸断了,导致部分区域的照明和电网失效。
罗宾站在队伍前,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破坏分子!就在我们内部!他就在我们中间!”他的声音像冰锥一样刺向每一个人,“这是一次有预谋的、恶意的袭击!”
士兵们被命令进行地毯式搜查。弗朗索瓦的心沉了下去。这不是他们做的。这是一个圈套。是罗宾自导自演的一出戏!
搜查持续了近一个小时,毫无结果。就在众人以为事情将要不了了之时,一名士兵从皮埃尔的床铺下,搜出了一块沾着泥土的石头——那块石头的大小,恰好能用来砸断电线。
“长官!找到了!”
皮埃尔瞬间面无人色,瘫倒在地,嘴里只会重复着:“不是我……不是我……”
罗宾缓缓走到皮埃尔面前,蹲下身,用一种审视猎物的眼神看着他。“是你干的吗,皮埃尔?”
“不……长官……”男孩的声音已经变成了哀鸣。
罗宾站起身,目光越过众人,最终,落在了弗朗索瓦的身上。他笑了,那是一种猎人看到猎物终于踩入陷阱时的、心满意足的笑。
“我相信他。”罗宾大声说,让每个人都能听清,“他只是个孩子,他没有这个胆子。他只是个被利用的工具。”
他伸出一根手指,遥遥指向弗朗索瓦。
“真正的主谋,是那个教他撒谎、教他隐藏、教他憎恨我们的人。是那个把他当成棋子,来满足自己可笑的虚荣心的‘英雄’。”
“弗朗索瓦,你的小棋子被抓了。现在,轮到你了。是要看着他替你受死,还是愿意承认你的一切,来换取他的活命?”
空气仿佛凝固,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整个仓库瞬间死寂。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弗朗索瓦的身上。
罗宾的局,终于布成。他不需要证据,他只需要一个选择。一个无论弗朗索瓦怎么选,都注定坠入万丈深渊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