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车吱呀呀地行进在乡间土路上,夕阳将影子拉得老长。
谷雨偷偷瞄着身旁的姐姐,小满只是静静地看着路旁沉甸甸的龙眼树,目光有些空茫。
他想说些什么,张了张嘴,却觉得喉咙发紧,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直到牛车在沈家院门口停下,小满利落地跳下车,对驾车的陈叔道了谢,转身就要进院。
谷雨终于忍不住,扯住她的衣袖:“阿姐......”
小满回头,看见弟弟那双写满担忧和笨拙关切的眸子,忽然就笑了,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傻子,慌什么?”
这一笑,却让谷雨更加不安了,三姐的笑里少了暖意。
院里,小草和女女正在玩石子,看见小满回来,两个小丫头像归巢的雏鸟般扑过来,一左一右抱住她的腿,仰着沾了灰的小脸,叽叽喳喳。
“姐姐,姐姐!你看我捡的石头,像不像小鱼?”
“姨......抱......”
小满停下脚步,没有像往常那样蹲下身将她们揽入怀中,只是抬手,轻轻抚了抚两个小丫头的头顶,声音温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乖,自己去玩,小心别摔着。”
说完,她便径直穿过院子,走向自己的房间,吱呀一声关上了房门。
从作坊里探出头来的惊蛰,正好看到这一幕,她疑惑地看向还呆立在院门口的谷雨,使了个眼色。
谷雨慢慢挪过去,压低声音把在货栈发生的事简单说了。
惊蛰听罢,眉头蹙起,望向那扇紧闭的房门,轻轻叹了口气。
天色渐渐晕暗,七月的白昼虽长,此刻也已近黄昏。
陈伯和小满娘扛着锄头从地里回来,身上还带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
“满儿和谷雨还没回来?”小满娘放下锄头,习惯性地问道,目光在院里搜寻。
惊蛰朝小满的房间努了努嘴,低声道:“回来了,在屋里呢。”
她将谷雨说的事,轻声转述了一遍。
小满娘脸上的笑容僵住,她下意识地就朝小满的房门走去,脚步有些急,可到了门口,抬起的手却犹豫了,迟迟没有落下。
陈伯沉默地坐在院里的石凳上,掏出旱烟袋,却没有点燃,只是用力摩挲着烟杆,布满皱纹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最终化作一声沉沉的叹息,融入了渐浓的暮色里。
小满娘在门外站了许久,听着里面悄无声息,终于还是鼓起勇气,轻轻敲了敲门,然后不等回应,便推门走了进去。
屋内没有点灯,光线昏暗。
小满背对着门口,坐在窗前的旧书桌旁,就着窗外最后一点天光,低头翻看着摊开的账本,手里拿着一支细毫笔,似乎在记录着什么,姿态专注,仿佛与往常任何一个忙碌的傍晚并无不同。
“傻丫头,天都快黑了,也不点灯,仔细坏了眼睛。”小满娘走到她身后,声音带着刻意放柔的担忧。
小满没有回头,笔尖在纸上划过,发出细微的沙沙声,语气平静得听不出波澜:“阿娘,我没事。就是理理最近的账单,吴公子那边的货款结了一部分,加上铺子里的零散收入,账上宽裕了不少。”
她顿了顿,像是在计算,“我在想,咱们是不是该添置辆马车?往来县城和码头能快些。”
她不等母亲回应,又自顾自地摇了摇头,否定了这个想法:“不行。现在长安乱着,岭南地面虽稳,马车太贵,也太惹眼了,树大招风。还是再添置一辆牛车实在,拉货也方便。”
笔尖又动了几下,她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语气里甚至带上了一点轻松的调子,继续说道:“萧翊现在可能耐了,在雷州卫所很说得上话。他前两日还同我说,等这边局势再稳些,或许要回长安去看看,他心里一直记挂着他爹......”
“小满。”
小满娘温和却坚定地打断了她,声音里带着不容她再逃避的心疼:“阿娘知道,你心里难过。你没有做错什么,郎岩那孩子......他也没有错。是这世道,是你们各自的出身和肩上的担子,你们本就不是一条路上的人。”
她看着女儿瞬间僵住的背影,继续道:“你年纪也不小了,阿娘......阿娘也留不了你多久了。总不能一直看着你这样。”
后面的话,她没有说下去。
房间里陷入了死寂,只有窗外归巢的鸟儿偶尔发出一两声啼鸣。
小满握着笔的手指微微颤抖,笔尖的墨滴落在账本干净的纸张上,迅速晕开一团碍眼的黑。
她猛地停下动作,深吸了一口气,飞快地抬手,用袖角用力抹去眼角溢出的温热液体,然后“啪”地一声合上了账本。
她转过身,脸上努力挤出一个笑容,尽管眼眶还微微泛着红:“阿娘,你说什么呢?我真没事。你看,咱们的日子不是越来越好了吗?货栈的生意有了起色,地里的新作物长势也好,往后,往后会更好的。”
她站起身,走到母亲身边,挽住她的手臂,语气带着一丝刻意的轻快:“走吧,天都黑了,该做晚饭了。我帮您烧火。”
小满娘看着女儿强装无事的样子,心头酸涩更甚,却也不忍再戳破,只能顺着她的话,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
“好,好,阿娘知道你最能干。今晚咱们炒个鸡蛋,再煮个龙眼糖水,大家都甜甜嘴。”
母女俩相携走出房间。
院子里,惊蛰已经点起了灶火,谷雨坐在灶膛前默默添着柴,陈伯依旧坐在石凳上抽烟,烟雾缭绕。
小草和女女乖巧地坐在一旁,不再嬉闹。
一顿晚饭,吃得异常安静。
就连平日里最活泼的小草,似乎也感受到了空气中不同寻常的沉闷,扒拉着碗里的饭粒,不敢大声说话。
饭后,小满和柳枝她们抢着收拾了碗筷,又去后院检查了明日要送往码头的货物,将自己忙得像个陀螺,直到月上中天,才被小满娘硬推着回房休息。
夜深人静,小满躺在床上,睁着眼睛望着漆黑的帐顶。
白日里强压下的情绪,此刻如同潮水般汹涌袭来。
郎岩沉默而坚定的身影,他深邃眼眸中偶尔泄露的情绪,贝莎那充满恨意的话,一幕幕在脑海中翻腾。
她知道,从她决定疏远郎岩的那一刻起,就预想过会有这么一天。
他是俚人少峒主,婚姻从来不只是他一个人的事。
她一直都知道,也一直在告诫自己。
可当这一天真的来临,当那句“下个月就要来相看”如同判决般落下时,心口的抽痛还是如此清晰,如此难以忍受。
“失去本就是注定的……”她在黑暗中无声地喃喃,嘴角扯出一抹苦笑,眼泪终于顺着眼角滑进枕巾。
与此同时,黑石峒内也并不平静。
郎岩站在峒中最高处的岩石上,望着潭垌乡的方向,峒里闪烁的灯火,背影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孤峭。
巴隆无声地来到他身后。
“少峒主,白水峒那边……又派人来催问相看的日子了。”
郎岩没有回头,声音冷硬:“告诉他们,峒中事务繁忙,还需些时日准备。”
“可是……”岩虎有些犹豫,“岩刚长老他们催得紧,说白水峒势力大,与咱们联盟对双方都有利,这门亲事,推不得。”
郎岩猛地转过身,眼中锐光乍现:“推不得?我郎岩的婚事,何时需要他们来替我做主?!”
他的声音在寂静的山谷中回荡,带着压抑的怒火。
巴隆低下头,不敢再多言。
良久,郎岩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心绪,语气恢复了平日的沉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清水峒和庆丰堂那边,有什么动静?”
“探子回报,李掌柜前日秘密会见了清水峒的摩多长老,具体谈了什么还不清楚,但,恐怕对我们不利。”
郎岩的眼神彻底冷了下来:“看来,有人是嫌日子过得太安稳了。”
他望向潭垌乡的方向,目光深沉,“告诉咱们的人,最近都警醒着点。还有,沈家货栈那边,暗中多照应些,别让人钻了空子。”
“是。”
巴隆应了声,看着郎岩重新望向潭垌乡的背影,只觉得那道影子,比山间的夜还要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