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尖坠落的声响在寂静的清晨格外清晰,浓黑的墨汁在粗糙的纸面上迅速晕开,像一滴骤然滴入清水的浓墨,瞬间模糊了那些承载着希望与计划的字迹。
小满的手指僵在半空,指尖还残留着笔杆的微凉。
陈茂才站在门口,胸膛因急促的奔跑而起伏,脸色比灶膛里的灰还难看,他话音落下,院子里一片死寂。
正在厨房准备早食的小满娘和惊蛰闻声出来,手里的木勺“哐当”掉在地上。
连一向沉稳的陈伯,也从角落里猛地站起身,眉头拧成了疙瘩。
“他们……他们怎能如此!”小满娘的声音带着颤意,脸色发白。
这一招,太毒了!庆丰堂掐准了乡民的命脉。
在粮价被刻意打压的当下,大部分乡民就指望着出售山货,手工制品来换取活命的粮食和盐巴。
若被庆丰堂断了收购的路,就等于掐断了他们的经济来源。
为了生存,谁还敢再把东西卖给沈家?
“立正伯,消息确凿吗?”小满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弯腰捡起沾满墨渍的笔,声音尽力保持平稳。
“千真万确!”陈茂才重重跺脚,“是杨老栓天没亮去县里想探探粮价,亲耳听庆丰堂的伙计对几个想去卖山货的乡邻说的!态度强硬得很!”
谷雨也从房里冲出来,听到这番话,少年脸上满是愤懑:“他们这是欺人太甚!”
小满的心沉到了谷底。
萧翊的策略尚未开始实施,就被庆丰堂这釜底抽薪的一招打了个措手不及。
收购乡民物资以物易物的计划,前提是乡民愿意并且能够把东西卖给他们。
现在,庆丰堂用“断粮”相威胁,乡民们还敢吗?
“小满,你看这……”陈茂才搓着手,满脸焦灼,“乡民们都是拖家带口的,要是真被断了买粮的路,可怎么活?庆丰堂这是逼着大家站队啊!”
陈伯沉默地走到院子中央,蹲下身,捡起一块土坷垃在手里捏碎,声音沙哑:“李掌柜这是铁了心要弄垮咱们货栈,独占市场。他料定了乡民不敢违抗。”
“难道就眼睁睁看着?”谷雨急道。
“当然不。”小满深吸一口气,目光扫过院子里每一张忧心忡忡的脸,“庆丰堂想用粮食逼我们就范,我们偏不能让他得逞。”
她走到陈茂才面前,眼神坚定:“立正伯,劳您立刻去通知几位族老和信得过的乡邻,把事情原委说清楚。告诉他们,我们沈家货栈,绝不会在这个时候退缩。他们庆丰堂不收的山货,药材,手工制品,我们照收!而且,可以用这些东西换粮种,也可以用稍高于以往的价格折算成铜钱,或者……直接换我们货栈里存的粮食!”
陈茂才一怔:“可咱们存的粮也不多啊……”
“能撑一时是一时。”小满斩钉截铁,“更重要的是表明我们的态度!不能让庆丰堂以为我们怕了!只要有人还敢卖给我们,就说明他们这招行不通!”
她转向陈伯:“陈伯,您德高望重,请您和立正伯一起去,稳住大家的心神。告诉大家,新作物就是未来的希望,只要熬过眼前这一关,好日子在后头!”
陈伯看着小满,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赞许和决绝,他重重地点了点头:“好!我这把老骨头,还能说道说道!”
“阿娘,大姐,”小满又对陈氏和惊蛰说,“家里和货栈就交给你们了。谷雨,你跟我再去一趟萧公子那里,得让他知道情况有变。”
分工明确,众人仿佛找到了主心骨,脸上的慌乱稍减,各自行动起来。陈茂才和陈伯立刻出门去联络乡邻。
陈茂才刚拉开院门,准备跨出去,脚步却猛地顿住,身体甚至下意识地向后微仰,脸上露出毫不掩饰的惊愕。
门外,一人逆着初升的朝阳而立。
正是郎岩。
夏日清晨的光线勾勒出他挺拔如山岩的身形。
他今日未穿那身标志性的靛蓝短衫,而是换了一件更轻薄透气的麻质无袖坎肩,露出线条流畅,充满力量感的古铜色臂膀,臂膀上隐约可见几道淡色的旧疤痕,更添几分野性不羁。
下身是同色系的宽松阔腿裤,裤脚收紧塞进牛皮靴里,方便在山林中行走。
他依旧用那根黑色的兽筋将浓密的黑发高高束在脑后,几缕不羁的发丝垂落在额前,深邃的褐色眼眸如同两口深潭,此刻正平静地看着门内略显混乱的景象。
他的腰间除了惯常佩戴的弯刀,还挂着一个鼓囊囊的皮囊和一个竹筒,身上带着风尘仆仆的气息和一股淡淡的雨后山林草木的清新味道。
“郎……郎岩少峒主?”陈茂才回过神来,语气带着惊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汉人面对俚人少峒主,尤其是在眼下这敏感时刻,态度难免复杂。
郎岩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目光越过陈茂才,直接投向院内的小满。
他的视线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瞬,似乎察觉到了空气中残留的凝重气氛。
小满在院内,也看到了突然出现的郎岩,她的心不由自主地漏跳了一拍。
他怎么会在这个时候来?
陈伯站在小满身边,看着门口的郎岩,眉头微不可察地蹙起,但没说话。
郎岩迈步走进院子,他的步伐沉稳有力,带着俚人特有的与山林融为一体的韵律感。
他先是看了一眼地上被打翻的笔和墨迹斑驳的纸,然后目光转向小满,声音依旧是那般低沉沙哑:
“出事了?”
简单的三个字,却仿佛带着某种力量,穿透了院子里弥漫的焦虑。
小满看着他深邃的眼眸,那里面没有庆丰堂李掌柜的狡黠算计,也没有寻常官差的盛气凌人,只有一种沉静的仿佛能容纳一切风雨的稳定。
她深吸一口气,正犹豫要不要开口,将庆丰堂的断粮通牒告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