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州下游的江岸,每一寸土都浸着绝望的湿意,是连日搜寻烙下的痕迹。
萧翊早已不复往日翩翩模样。月白锦袍被荆棘划开数道深裂口,泥浆顺着衣摆往下滴,胡茬杂乱地支棱在下巴上,像久未修剪的荒草。
眼窝深陷得几乎成了两个黑洞,里面嵌着的眸子布满血丝,燃着的不是光,是近乎焚尽的灰烬,裹着一丝不肯熄灭的偏执。
福安跟在他身后,脚步踉跄得像踩在棉花上,嗓子哑得只剩气音:“少爷……真的没有了……这方圆几十里的村落、渔户都问遍了,江里捞上来的……也都不是小姐……”恐惧扼住他的喉咙,后半句碎在哽咽里。
萧翊仿佛没听见,只是死死盯着前方蜿蜒曲折的江岸,和远处云雾缭绕的层叠山峦。
他的嘴唇干裂,声音低沉得几乎碎裂:“继续找。下游没有,就去更下游。山坳、林子,任何能藏人的地方,都不要放过。”
他的脚步因为疲惫和内心的煎熬而有些虚浮,但每一步都踩得极其用力,仿佛要将这不肯给予他答案的土地踏穿。
这些天,他经历了太多次从满怀希望到彻底落空的循环,心早已被磨得血肉模糊,却仍凭着一股不肯认命的执拗支撑着。
福安看着少爷几乎垮掉却仍强撑的背影,鼻子一酸,只能用力抹把脸,快步跟上。
就在他们沿山脚转过一道弯,几乎要放弃这片区域时,萧翊的身影猛地僵住。
瞳孔骤然缩成针尖,死死锁在前方数十步外。
三个渺小的身影正沿着泥泞小径艰难挪动:高大的沉默男子半扶半搀着中间那人,小女孩攥着男子的衣角,每一步都陷进泥里,走得跌跌撞撞。
中间那抹纤细身影尤其惹眼:破旧的青白色襦裙早已被泥浆染成土黄,裙摆撕得七零八落,露出的脚踝沾着草屑和血痕。
原本束起的发髻散了大半,湿黏的发丝贴在颊边,遮住了半张脸,只隐约看见她不时抬手按着额角,脚步虚浮得仿佛下一秒就要栽倒。
萧翊的心脏像是被重锤狠狠砸中,骤停一瞬,随即疯狂地擂动起来,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
血液轰然冲上头顶,带来一阵天旋地转的眩晕。
是……是她吗?还是心魔又在骗他?
他不敢呼吸,连眨眼都忘了,生怕这模糊的影像会像晨雾般散掉。全身肌肉绷得发紧,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微微颤抖着。
“少……少爷?”福安也看见了,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哭腔,“那、那中间的……好像小姐的身形……那……那个,是不是哑奴?”
萧翊没应声。他所有的感官都钉在那抹身影上,巨大的希望和恐惧在胸腔里疯狂撕扯,几乎要将他撕裂。
不是幻觉!那按额角的动作,那哪怕虚弱也藏不住的步态……
是小满!
“小……满……?”一声嘶哑得扭曲的呼唤从喉咙深处挤出来,轻得像叹息,却裹着濒死之人抓浮木的绝望力道。
前方的身影猛地顿住。中间那女子踉跄着稳住身形,才缓缓转过来。
恰在此时,阳光破开云层,斜斜洒在她脸上——洗不净的尘灰盖不住眼底的苍白,唇瓣干裂得起了皮,额角贴着块边缘卷翘的草药贴,淡褐色的药汁还蹭在鬓边。
那双往日清亮如溪的眼睛,此刻半睁着蒙着层虚弱的雾气,正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呼唤,微微睁大了些。
真的是她!
轰!
所有的理智、克制、世家公子的礼仪壳子,在这一刻碎得彻底。连日来的恐惧、绝望、自责,还有无数个深夜里“她死了”的梦魇,全都化作火山岩浆,轰然喷发将他吞没!
“小满——!!!”
一声近乎野兽哀嚎的嘶吼撕裂了山风!萧翊的眼眶瞬间赤红,泪水混着尘土滚落,砸在衣襟上。
他彻底疯了,不管不顾地往前冲,锦袍被路边荆棘勾得更破也浑然不觉,几次被凸起的石块绊倒,手掌磨出血痕、膝盖磕得生疼,也只是踉跄着爬起来继续扑——那是失而复得的狂喜,是后怕到极致的疯魔。
福安终于看清了那张小脸,巨大的惊喜让他腿一软,“扑通”跪在泥里,随即手脚并用地往前爬,嚎啕大哭:“小姐!是小姐!您还活着!呜呜……奴婢还以为……”
山脚下,小满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惊得僵在原地。
她看着那个胡子拉碴、衣衫褴褛、满脸是泪的男人疯了似的冲过来,脑子里一片空白——这哪里是记忆中那个时而吊儿郎当时而深沉的萧翊?
直到他越冲越近,她看清那双赤红的眸子里,翻涌的泪水和近乎灼人的情绪,才恍惚认出他的轮廓。
萧翊?他怎么会在这里?他不是该和他家人南下了?
巨大的错愕攥住了她,她还没理清思绪,萧翊已经扑到了她面前。
他猛地停下,剧烈地喘息着,胸口起伏得像要炸开,泪水顺着脸颊往下淌。
他伸出颤抖得几乎扭曲的手,指尖刚触到她沾满尘土的衣袖,就像抓住了救命的浮木,随即猛地将她狠狠拥进怀里——力道大得几乎要将她嵌进自己的身体,手臂死死箍着她的后背,下巴抵在她的发顶,滚烫的泪水砸进她的发丝里。
“小满……真的是你……你还活着……还活着……”他语无伦次,声音碎得不成样子,每一个字都浸着撕心裂肺的痛和失而复得的震颤。
小满彻底僵住了。
男人的气息裹着尘土、汗水和泪水的咸涩将她笼罩,拥抱紧得让她喘不过气,额角的伤处被挤压得传来钝痛。
她能清晰摸到他衣料下嶙峋的肩胛骨——他竟瘦成了这样,也能感受到他胸腔里那颗疯狂跳动的心脏,还有他身体难以抑制的颤抖。
这不是她熟悉的任何模样。没有算计,没有权衡,只有最原始、最赤裸的狂喜与恐惧。
她的大脑一片空白,忘了挣扎,也忘了回应,只僵硬地被他抱着。
心头掠过惊愕、茫然,还有一丝因他眼底的痛苦而泛起的、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
旁边,福安趴在泥里哭得不能自已。
哑奴沉默地往前一步,将吓得攥紧他衣角的小草轻轻拉到身后,目光沉静地落在相拥的两人身上——尤其是小满那抿紧的唇、微微蹙起的眉,还有眼底未散的错愕。
山风卷着芦苇絮飘过,阳光落在萧翊颤抖的肩头,也落在小满苍白的脸颊上。
失而复得的狂喜烧得一人近乎崩溃,另一人却还陷在震惊的浪潮里,迟迟没能靠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