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叫头遍时,院里的柴火堆还冒着青灰色残烟,裹着焦糊的木屑味飘到门槛边。
陈老丈的旧渔网搭在晾衣绳上,网眼缠着的江泥干成了白霜似的印子,风一吹,渔网晃了晃,像在轻轻叹气。
小满起身时,见陈奶奶正蹲在灶房门口,背脊弯得像块老弓,手里攥着丈夫的旱烟袋——烟杆是多年的老竹,被摩挲得发亮,铜烟锅子却积着黑垢,她半天没动,只盯着地面的裂缝,眼睛肿得像两颗泡透的烂桃子。
“奶奶,我烧了点热水。”小满把粗瓷碗递过去,碗沿还带着温气。陈奶奶接过碗,手却抖了一下,热水溅在手上,她浑然不觉,只哑着嗓子说:“俺们自己埋。别去喊人,省得给人家惹麻烦。”
小满刚要应声,就见小草抱着那个磨得发亮的草蚂蚱,坐在门槛上。草蚂蚱是陈老丈前几天编的,绿麦秆编的身子,黑豆当眼睛,此刻被小草攥得变了形。
“奶奶,爷爷什么时候醒?”孩子声音细得像蚊子叫,眼睛直勾勾盯着院外的土路,“他说要给我编会飞的草蜻蜓,还说要去江里捞小鱼干。”
陈奶奶没回头,只是把旱烟袋按在膝头,指节发白:“爷爷……累了,歇着了。”
“为什么?”小草站起来,草蚂蚱从手里滑到地上,她弯腰去捡,指尖碰到渔网的麻绳,突然缩了缩手,“是不是因为那天官兵踹了爷爷?爷爷疼得站不起来,就睡着了?”
小满赶紧走过去,把小草搂进怀里,她不敢说真话,怕孩子的哭声撞碎这满院的死寂。
此时的院门外也静得反常。
陈奶奶说,往常这时,张老汉该挑着水桶路过,桶绳“吱呀”响,还会喊一嗓子“老陈,去江边不?”李伯也会扛着锄头,哼着跑调的山歌往地里去。
可今天,连村头的狗吠声都没有。小满往门口望了望,见西头王婶家的门帘动了动,露出半张蜡黄的脸,王婶看见她,嘴唇动了动,像是想说什么,最后却赶紧缩回去,连门帘都攥得发皱——谁都怕沾上“抗捐”的麻烦,连来帮衬一把的人都没有。
陈奶奶翻出墙角的旧席子,席子是去年晒粟米用的,边角磨出了毛边,还沾着几粒没清理干净的粟米壳。
“你身子虚,别碰土,看着小草就行。”她把席子往肩上搭,刚起身就踉跄了一下,小满赶紧去扶,却被她推开:“俺还走得动!老头子跟俺一辈子,俺得亲手送他走。”
后山的坡很陡,土路上全是碎石子。陈奶奶走几步就喘,额角的汗顺着皱纹往下淌,浸湿了衣领,席子的一角在她肩上磨出了红印。
小满要替她扛,她却梗着脖子:“不用!俺跟他说好了,下辈子还在这院子过,俺不能让他看见俺连席子都扛不动。”
找到去年埋柴火的土坑,拿着工具就开始刨土。泥土里混着草根和小石子,并不是很好挖。陈奶奶蹲在一旁,手指抖得厉害,刨几下就停一停,盯着坑底发呆:“去年这儿还埋着俺们晒的柴火,冬天烧着暖,今年……就埋他了。”
正说着,陈奶奶把丈夫裹进席子时,怀里突然掉出个油布小包,“啪”地落在土上。
小满捡起来打开,里面是几颗炒得发黄的黄豆,豆子还带着点焦香——是陈老丈前些日子在灶上炒的,当时说“给小草当零嘴,等她不咳嗽了就给”,结果一直没舍得拿出来。
“这死老头子……”陈奶奶拿起一颗黄豆,放在嘴边抿了抿,又放下,眼泪终于掉下来,砸在黄豆上,“都舍不得吃,非要留着给小草……”她把黄豆撒在坟头,用手拢了拢土,“老头子,俺们不挪窝,你就在这儿歇着。夜里风大,你别往外跑,俺天天给你带水来。”
“爷爷!”小草突然扑到坟上,小手刨着土,眼泪砸在新土上,“你起来!你的黄豆还没给我吃呢!你说草蜻蜓会飞,我还没看见呢!”她的哭声在空山里荡着,惊飞了树上的麻雀,鸟雀扑棱翅膀的声音,反倒让山里更静了。
小满蹲下来,把孩子搂进怀里,才发现自己的手也在抖——埋人的时候,她总在想,要是当时没犹豫,把衣襟里的小金豆拿出来,哪怕只拿出一颗,是不是陈爷爷就不会被踹倒?可她又清楚,那些官兵是喂不饱的狼,今天要金豆,明天就会要更多,后天说不定会把小草抓走,到最后只会把这一家人都拖进泥里。
回到家时,天已经黑透了。小满哄小草睡下,孩子攥着她的衣角,嘴里还喃喃着“爷爷的黄豆,奶奶的粥”。她轻手轻脚走到灶房,见陈奶奶正坐在柴火堆旁,手里拿着丈夫的旧布衫,针线在手里绕着,火塘里的火快灭了,橘红色的火星子跳了跳,映得她的脸一半亮一半暗。
“奶奶,”小满蹲在她身边,声音压得很低,“官兵说过三天来要剩下的捐钱,他们昨天能踹死爷爷,到时候就敢对您和小草下手。留下来,咱们三个都活不成——跟我走吧,我家在南方,现在世道乱了,我们去南方回我家,你们都是我的家人,我家里有作坊,我们可以重新过日子。”
陈奶奶手里的针顿了顿,线从布衫的针眼里滑出来。她把布衫摊开,指腹摸着上面的补丁:“这衫子是俺嫁给他那年做的,补了又补,穿了三十年。俺跟他在这儿过了一辈子,他埋在这儿,俺得守着他。不然夜里刮风,他找不着家。”
“可守着他,您会没命的!”小满急了,抓住她的手,“小草还小,她不能没有您!她今天还问,为什么爷爷不回来给她编草蜻蜓,您要是走了,她就只剩一个人了!”
“所以你带小草走。”陈奶奶突然抬头,眼里亮了一下,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可很快又暗下去,“你是读过书的姑娘,说话办事都比俺利索。带小草去南边,让她能吃饱饭,能上学,能忘了这儿的苦……俺老了,走不动了,也不想走了。俺儿子也回不来了,俺在这儿,官兵就不会追着你们俩跑——他们要的是捐钱,俺在这儿挡着,你们就能跑远。”
接下来两天,小满天天劝,陈奶奶却铁了心。她把家里仅有的半袋粟米倒进锅里,小火炒得金黄,粟米的香味飘满了院子,她一边炒一边跟小草说:“小草乖,这干粮揣在怀里,饿了就吃一口,别跟姐姐闹脾气。”她又把陈老丈的旧布衫剪了,重新缝成小褂子,针脚走得歪歪扭扭,却缝得格外密:“这布软和,小草穿在里面,风灌不进去。”
第三天清晨,鸡还没叫,院门外突然传来“哐哐”的砸门声,夹杂着歪帽汉子的叫骂:“老东西!开门!再不交捐钱,就把你们都拉去修城!昨天那个老不死的就是例子!”
陈奶奶吓得猛地惊醒!她飞快爬起来,手往灶房的后窗指,推了小满一把,声音发颤却格外坚定:“快!后窗没插销,你先把小草送出去!俺去拦着他们,你们往山里跑,别回头!”
“奶奶,您跟我们一起走!你出事的了怎么办?”小满要拉她,陈奶奶却甩开她的手,往门口冲:“别磨蹭!俺这把老骨头,能拦他们一会儿是一会儿!村里人不会不管我的!快跳!别让俺白拦着!”
小草被惊醒,揉着眼睛哭:“奶奶!我不跑!我要跟奶奶在一起!”她扑过去想抱陈奶奶的腿,小满赶紧捂住她的嘴,背起装着干粮的布包,把孩子往窗台上送。
后窗的木框带着刺,刮得小满的手生疼,她先把小草送出去,自己刚跳下来,就听见院里传来“咚”的一声闷响,接着是陈奶奶的痛呼:“别碰孩子!她们走了!”
小满不敢回头,拉着小草往山上跑。爬到半山腰时,小草突然挣脱她的手,指着山下哭:“姐姐!你看!是奶奶!”
小满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只见院门口挂着个红灯笼,光晃得人眼晕。陈奶奶倒在地上,歪帽汉子正用脚往她胸口踹,每踹一下,陈奶奶就哼一声,血从她嘴角流出来,顺着门槛往下淌。
灯笼的光映着地上的血,像极了那天摔在青砖上的鸡蛋液,只是这血是暗红的,刺得人眼睛生疼,连风都带着血腥味。
“奶奶!奶奶!”小草哭得撕心裂肺,小满死死抱住她,捂住她的嘴,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掉,砸在小草的头发上。
她知道不能回头,一回头,她们俩都会死在官兵的刀下。只能咬着牙,拽着孩子往深山里跑,指甲掐进了孩子的胳膊,小草却没再喊疼,只是趴在她怀里,小声哭:“姐姐,奶奶会不会跟爷爷一样,找不着家了?”
小满喉咙发紧,说不出话,只能拼命点头:“不会的,奶奶知道咱们要去南边,她会在天上看着咱们,看着小草长大……”
身后的哭声和叫骂声渐渐远了,只有风在耳边吹着,像陈奶奶的声音,轻轻喊着“小草,好好活”“姑娘,别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