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天色依旧阴沉,仿佛连上天都不忍目睹这人间的别离。萧府之内,空气凝重得能滴出水来。
按照计划,撤离将在今夜子时进行。而这一整个白日,对于即将离散的萧家人而言,无疑是漫长而煎熬的酷刑。
萧文远几乎一整日都待在他母亲的房中。萧老夫人年事已高,但眼神依旧清明,透着历经世事的睿智与平静。
她看着一夜之间仿佛老了十岁的儿子,没有哭闹,没有质问,只是静静地听着儿子艰难地、尽可能委婉地陈述着计划和……诀别。
萧文远跪在母亲榻前,声音沙哑,将所有的安排、所有的无奈、所有的愧疚,都低声诉与母亲听。他需要母亲的理解,更需要母亲的坚强,因为她将是南迁队伍的主心骨之一。
屋内久久没有大声响,只有压抑的低语和偶尔传来的、老人沉重的叹息。阳光透过窗棂,一点点移动,将屋内沉寂的悲伤拉得很长很长。
当萧文远终于从母亲房中出来时,他的背脊似乎更佝偻了,脸上的疲惫浓得化不开,仿佛每一道皱纹里都刻满了痛苦。然而,与这极致疲惫相反的,是他那双变得异常坚定的眼睛。仿佛在与母亲的长谈中,他最终确认并接受了自己的命运,那份赴死般的决绝,给了他一种奇异的力量。
他走到院中,下意识地望向正房的方向。恰好,萧夫人正倚在门边,远远地望着他。
二十年的夫妻,不必言语,一个眼神便能读懂彼此。
萧夫人的眼中早已蓄满了泪水,却死死咬着唇不让它落下。
那目光里,有深深的不舍,有蚀骨的痛苦,有对他独自留下的恐惧,更有一种无能为力的绝望。她看着他憔悴却坚定的身影,知道这就是最后一眼了——今夜离别,或许便是永诀。
往日里所有的抱怨、争执、甚至些许的嫌隙,在此刻都化为乌有,只剩下最纯粹的、生离死别的痛楚。她猛地扭过头,肩头剧烈地颤抖起来,不忍再看。
萧文远也看到了妻子,他的心像被狠狠揪住,痛得几乎无法呼吸。他张了张嘴,最终却什么也没能说出来,只是深深地、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仿佛要将她的模样刻进灵魂里,然后毅然转身,走向书房,不再回头。
另一边,萧晴仿佛一夜之间长大了。她收起了所有平日里的骄纵和嚣张,变得异常安静沉默。她只是紧紧地挨着祖母坐在榻边,小手死死攥着祖母的衣角,仿佛那是她唯一的浮木。偶尔抬起头,那双大眼睛里盛满了惊恐和茫然,却不再哭闹。家庭的巨变和父亲那沉重的绝望,无声地压垮了她所有的任性。
小满也在一旁默默帮着老夫人整理一些轻便的物品。这是她第一次见到萧翊的祖母。老人虽然年迈,却自有一股雍容气度,银白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眼神温和而通透。
她看向小满,目光里没有审视,没有挑剔,反而带着一种历经世事的了然和淡淡的慈祥。她拉着小满的手,轻轻拍了拍,声音苍老却清晰:“好孩子,难为你了……往后,怕是要辛苦你了。”
她想起了儿子文远悄悄对她说的话:“……翊儿身边那个沈姑娘,看着柔弱,心性却极坚韧,有主见,非寻常女子。乱世之中,或许……她们还得靠她多照应一二……”此刻看来,儿子所言非虚。这姑娘眼神清正,举止沉稳,在这种时候不见慌乱,确是难得。
小满被老夫人看得有些不好意思,连忙低下头:“老夫人言重了,这都是小满该做的。”
老夫人笑了笑,没再多说,但那目光中的信任和托付,却让小满感到肩上的担子又重了几分。
白日就在这种极度压抑和暗潮汹涌的氛围中缓慢流逝。每个人都强装镇定,做着最后的准备,等待着子时的到来。
当夜幕彻底笼罩长安,梆子声敲过子时,萧府最隐秘的侧门被无声地打开。
萧翊、小满、哑奴、福安以及几名绝对心腹的家丁护院,护送着穿戴朴素、用厚斗篷遮住头脸的萧老夫人、萧夫人、萧晴以及她们寥寥无几的贴身仆妇,如同融入夜色的影子般,悄无声息地消失在通往废弃水道的方向。
没有隆重的告别,没有痛哭流涕的场面。所有的悲伤和不舍,都被死死压抑在沉默和黑夜之下。
萧文远独自站在书房漆黑的窗前,听着那细微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校外,整个人如同被抽走了所有魂魄,只剩下一个空洞的躯壳。
离别,已成。前路,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