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寒意更重。
长安城墙如同巨大的灰色巨兽,匍匐在铅灰色的天空下。
城门虽开,但气氛比小满昨日出城时更加肃杀。出城的人稀稀拉拉,且个个面带惶惑,接受着兵士极其严苛的盘查,稍有迟疑便被拉到一旁。反倒是进城的人少了许多,盘查相对松懈些。
小满和哑奴混在几个挑着空担、像是要进城赶早市的农户中间。
小满换上了昨日萧翊给的普通妇人衣物,头发用布巾包得严实,脸上也刻意抹了些灰土,低眉顺眼。哑奴和福安则换上赵大的旧袄,扛着一捆柴,微微佝偻着背,将那身迫人的气势收敛得极好。三人人看起来就像是进城谋生的寻常兄妹。
守城兵士目光扫过他们,见是进城讨生活的穷苦人,没多少油水,又见哑奴身形高大却一副老实木讷样,简单翻查了柴捆便不耐烦地挥手放行。
一进城,那股无形的压抑感便扑面而来。街道上行人神色匆匆,许多店铺依旧紧闭门户。小满三人不敢耽搁,依旧专挑小巷,快速向萧府靠近。
来到萧府偏门,依旧是福安熟知的那个人开门。见到去而复返的小满和陌生的哑奴,来人吃了一惊,但还是赶紧让他们进来。
刚进院子,就听到一声尖利的嗤笑:
“嗬!我当是谁呢?这不是沈姑娘吗?怎么又回来了?莫非是那穷庄子住不下了,还是舍不得我们萧家的高床软枕?”萧晴正挽着母亲的手臂从游廊走来,准备去用早饭,见到小满,立刻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话语刻薄依旧。
萧夫人看到小满,眉头立刻拧成了疙瘩,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厌烦和鄙夷:“沈姑娘,你怎地又来了?不是已说得清清楚楚?我萧府不是善堂,容不得你一再……”
“娘!晴儿!”萧翊的声音带着明显的疲惫和一丝火气从身后响起。他显然也是一夜未睡好,眼底带着浓重的青黑,但那原本略带稚气的娃娃脸线条却越发清晰硬朗,透着一股被逼出来的锐气和焦躁。
他快步走过来,先是狠狠瞪了妹妹一眼,随即目光落在小满身上,先是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喜,随即又被更大的担忧和怒气取代。
“你怎么又回来了?!”他几乎是低吼出声,一把拉住小满的手腕,将她稍稍带离母亲和妹妹的视线范围,语气又急又怒,“不是让你跟着吴家的船走吗?你知不知道现在城里有多危险?你……”他气得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小满仰头看着他焦急愤怒的脸,看着他眼底那无法掩饰的关切,不知怎的,一路上紧绷的心弦忽然一松,竟忍不住“噗嗤”一声轻轻笑了出来。
这笑容在她沾着灰土的脸上显得格外明亮,带着点无奈,又带着点奇异的安抚力量。
萧翊被她这突如其来的一笑笑得一愣,满肚子的火气和担忧卡在半空,不上不下,看着她的笑脸,自己那紧绷的嘴角竟也不自觉地微微上扬,最终化作一声哭笑不得的叹息:“你……你真是……还敢笑!我都快急死了!”
两人这般旁若无人的互动,尤其是萧翊那自然而然流露出的亲昵和担忧,彻底激怒了一旁的萧夫人。
“翊儿!”萧夫人气得声音发颤,指着小满,“你看看她!这般不知进退,死皮赖脸!你还跟她拉扯扯扯!成何体统!我们萧家的脸都要丢尽了!”
萧翊深吸一口气,转过身,面对母亲,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冷静和坚决:“娘,我的事我自有分寸。您和妹妹先用早饭吧。”说完,不等萧夫人再发作,直接对小满道:“跟我来书房。”目光扫过小满身后如同影子般的哑奴,顿了顿,并未多问,只补充了一句,“这位……壮士也一起来吧。”
他知道哑奴身手不凡,小满身边有这样的人跟着,他也能稍许放心些。
萧夫人看着儿子竟为了一个商女如此顶撞自己,还把她带往书房重地,气得眼前发黑,被萧晴连声劝着才勉强扶住。
一进书房,关上门,隔绝了外面的纷扰,萧翊脸上的强装镇定立刻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疲惫和焦虑:“到底怎么回事?吴家的船呢?”
小满收敛笑容,言简意赅地将吴承宇带来的消息、分批撤离的决定以及母亲她们已顺利被接走的情况快速说了一遍。
“……所以,水路已经断了。我们剩下的四人,只能走陆路回岭南。”她看着萧翊的眼睛,语气异常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萧翊,我不是来求助的,我是来带你走的。长安马上就要变成死地,你必须离开!带着伯父、伯母、祖母,还有晴儿妹妹,一起走!”
萧翊怔怔地听着,心中巨震。他没想到局势恶化得如此之快,更没想到小满在自身难保的情况下,竟然还会冒险回来找他!
他靠在书桌上,苦笑着摇头,声音沙哑:“走?谈何容易……小满,你不是不知道我家的情况。我爹那官身……就是最大的枷锁。他一走,就是擅离职守,朝廷追究下来,整个萧家都完了。我祖母年事已高,经不起颠沛流离。府中上下几十口人,动静太大,怎么可能悄无声息地全部离开?”他摊开手,脸上满是无力感,“我不是没想过,可是……太难了。”
小满静静地看着他,没有反驳,只是轻轻问了一句:“是留下等死难,还是拼一条生路难?”
萧翊浑身一震,猛地抬头看向她。
小满继续道:“官身重要,还是阖家性命重要?萧伯父是读书人,讲究忠君爱国,可现在的朝廷……还值得他效死吗?至于府中下人……愿意跟走的,便是生死与共的伙伴;不愿走的,发放银钱遣散,也好过一起困死在这里。”
她走上前一步,目光灼灼:“萧翊,你比谁都清楚留下是什么后果。别再犹豫了!必须走!和我们一起走陆路!虽然艰险,但至少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里!”
萧翊看着眼前这个女子,她脸上还带着尘土,眼神却亮得惊人,仿佛能穿透一切迷雾,直指问题的核心。她的话像重锤,一下下敲在他心上。
是啊,留下,几乎是十死无生。离开,纵然九死一生,却还有一线希望!
他猛地握紧了拳头,眼中挣扎之色剧烈变幻,最终化为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你说得对!”他几乎是咬着牙说出这句话,“必须走!我这就再去见我爹!最后一次!若他再不应允……”他眼中闪过一丝狠色,“我便绑也要把他绑走!”
他看向小满和哑奴:“你们就在这里等我,哪里也别去!哑奴,劳你护着她。”
哑奴沉默地点了点头。
萧翊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衣袍,脸上再无半分犹豫,大步流星地朝着父亲的书房走去。这一次,他必须说服父亲!为了整个萧家的存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