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翊那句“分羹”和刻意强调的“合伙人”,像一颗石子投入凝滞的水潭,瞬间打破了堂屋内令人窒息的紧绷。
萧夫人脸上那层温婉的面具几不可察地裂开一丝缝隙,但很快又恢复如常,甚至笑意更深了些,只是眼底的温度降了几分:“翊儿,你这说的是什么话?为娘不过是见沈姑娘姐弟初来乍到,根基不稳,那‘玉露’糖又确实稀罕,怕她年纪轻,守不住这惹眼的东西,反倒招来祸事。这才想着,以萧家的根基替她分担些风险,大家合作共赢,岂不比你那不知所谓的‘合伙’来得稳妥?”她语速不急不缓,字字句句都站在“为你好”的制高点上,堵得人难以反驳。
萧晴见大哥来了,底气似乎足了些,小声嘟囔附和:“就是!娘一片好心……”
“好心?我的好妹妹,”萧翊“唰”地一声展开折扇,优哉游哉地扇着风,打断了萧晴的话,目光却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母亲,“您的好心儿子我自然是知道的,最是‘雷厉风行’,‘菩萨心肠’。不过嘛,”他话锋一转,扇子虚点了点小满的方向,“您这‘分担风险’,一上来就要人家的命根子方子,这‘担子’未免也太重了点,怕是沈姑娘这小身板,扛不住您这份‘厚爱’啊。”
他站起身,踱到萧夫人身边,带着点亲昵的赖皮劲儿,压低了些声音,语气却带着不容置疑:“娘,这事儿,您真别插手。儿子跟她,”他朝小满努努嘴,“可是签了正经契书的合伙人。她出方子出力,我出钱出地方打通门路,五五分成,白纸黑字。您要是现在把方子拿走了,那儿子我岂不是成了言而无信、强取豪夺的小人?这名声传出去,您儿子我还怎么在长安城混?再说了……”
萧翊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点神秘兮兮的意味,凑近萧夫人耳边:“您知道昨日陈夫人那糖块,最后都送哪儿去了吗?宫里!凤仪宫和慈宁宫都得了!连太后娘娘都说吃着清爽!您想啊,这要是成了贡品,或者太后娘娘指名要的玩意儿,您这会儿急着把方子攥手里,万一出点岔子,这‘怀璧其罪’的,可就不止沈姑娘一个人了,咱们萧家也得跟着担干系不是?”
萧夫人闻言,瞳孔微微一缩。宫里的消息,她自然也有所耳闻,只是没想到萧翊动作这么快,更没想到这糖块竟真能入得了太后和皇后的眼!若真如儿子所说,牵扯到宫里,那这水就太深了。她可以不在乎一个岭南孤女的死活,却不能不顾及萧家的名声和可能的宫闱牵连。
萧翊察言观色,知道母亲动摇了,立刻趁热打铁,换上那副惯常的惫懒笑脸,半哄半推地扶着萧夫人的胳膊:“哎呀,我的好娘亲!您就放一百二十个心吧!儿子我虽然看着不着调,可这赚钱和保命的本事还是有的!沈姑娘这方子在她手里,有我看着,翻不了天!您要是真关心这生意,等儿子我把它做大了,做出名堂了,到时候您再来指点江山,分一杯羹,儿子我双手奉上,绝不二话!走走走,今儿天儿好,儿子陪您去西市新开的绸缎庄逛逛?听说来了批苏杭的新料子,顶顶鲜亮,配您的气质正好!” 他一边说,一边不由分说地就把萧夫人往外带,还不忘回头冲萧晴使眼色,“晴儿,快,扶着娘!那料子去晚了可就被抢光了!”
萧晴被大哥一瞪,下意识地上前扶住母亲另一边胳膊。萧夫人被儿子这连珠炮似的话外加“宫里”、“绸缎”一搅和,那股势在必得的劲儿也泄了大半。
她深深看了一眼脸色依旧苍白、垂眸不语的小满,又看了看嬉皮笑脸却眼神坚定的儿子,最终只是不咸不淡地哼了一声:“哼,就你道理多!我倒要看看你能折腾出什么名堂来!” 算是默认了萧翊的处理方式,被儿女半推半扶着,走出了静园的堂屋。
直到萧家母女的脚步声消失在院门外,小满紧绷的脊背才猛地一松,整个人像是被抽掉了力气,扶着桌沿才勉强站稳。后背的衣衫,竟已被冷汗浸透了一层。
“小姐!您没事吧?” 春杏一直紧张地守在门边,见状连忙冲进来扶住小满,脸上满是担忧和后怕,“吓死奴婢了!夫人刚才那眼神……奴婢赶紧让福安溜出去找少爷了,幸好少爷来得快!”
小满摆摆手,声音有些发虚:“我没事……多亏了春杏你机灵。”她看向门口,萧翊并未立刻跟母亲离开,而是倚在门框上,脸上的嬉笑收敛了几分,眼神复杂地看着她。
“吓着了?”萧翊的声音难得的正经。
小满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心跳,直视着他:“多谢萧公子解围。只是……”她看了一眼这清雅却不再让人感到安全的静园,“静园……终究是你母亲的产业。” 这句话里,包含了太多的忧虑和未尽的惶恐。今日萧夫人能以此为由发难,明日呢?后日呢?她们姐弟二人,在这偌大的长安城,竟连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落脚之处都没有。
萧翊自然也听懂了她的言外之意。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难得地露出一丝懊恼:“啧,这事怪我,当初就该想到……你放心,我娘那里有我挡着,她今天被我唬住了,短时间不会再提方子的事。至于这园子……”他顿了顿,“你先安心住着,契书在我娘名下不假,但我萧翊说过的话也算数!有我在这长安城一日,就没人能赶你们走!我方子没拿到手呢,哪舍得放你这‘摇钱树’跑掉?” 他又恢复了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试图用玩笑冲淡凝重的气氛。
小满却笑不出来。她知道萧翊是好意,但这好意如同空中楼阁,根基不稳。身份低微,在这皇城根下,想要真正立足,谈何容易?每一步都如履薄冰。今日是萧夫人,明日又不知会是哪方势力觊觎她的方子?
“阿姐……”谷雨不知何时也悄悄来到了堂屋门口,小脸上满是担忧和不安。他年纪虽小,但刚才屋内的紧张气氛和萧晴那句“静园是我娘借给你们住的”也听得清清楚楚。他走到小满身边,紧紧抓住姐姐的衣袖,仿佛那是唯一的依靠。
看着弟弟依赖的眼神,小满的心更沉了。谷雨明日就要正式去周司业府上开始省试前的学习了,这是关乎前程的大事,容不得半点闪失。可眼下,连一个安稳的住处都成了悬在头顶的剑。
她们姐弟,就像无根的浮萍。
萧翊看着这对相依为命的姐弟,尤其是小满眼中那强装的镇定下深藏的忧虑,心里也有些不是滋味。
他轻咳一声:“行了,别愁眉苦脸的。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你们该干嘛干嘛。谷雨小子,明日去周老头那儿,打起精神来,别给本公子丢脸!”他摆摆手,仿佛挥散阴云,“走了!有事让春杏或福安去东市‘醉仙楼’找我,或者去萧府递话!”说完,便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开了静园,留下一个看似洒脱实则也带着点烦乱的背影。
静园内恢复了平静,但气氛却比之前更加沉重。
“春杏,”小满定了定神,吩咐道,“把这里收拾一下。福安呢?”
“回小姐,福安哥刚才送少爷出去,应该还在门口。”春杏连忙道。
“你叫他进来,我有事需要他帮忙。”
福安很快进来,脸上还带着跑腿后的微喘:“小姐,您吩咐。”
“福安,有件事要麻烦你跑一趟。”小满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你去西市的百味斋看看,问问那里的掌柜,王掌柜回来了没有?若是王掌柜在,就说岭南故人沈小满已到长安,改日登门拜访。若王掌柜还没回来,也问问大概何时能归。另外……”她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你知道你们这里哪个铺子有个李掌柜吗?”
对于这位在岭南有过两面之缘、态度温和的李掌柜,小满心里总存着一份疑惑和一丝微弱的希望。他在京城,或许……能多条路?哎呀,当时怎么忘记了问李掌柜是谁了呢?
福安挠挠头:“回小姐,百味斋小的倒是知道,王掌柜也听说过,是那里的老掌柜了。至于李掌柜……小的就不太清楚了,以前没留意过。小的这就去打听打听!”福安领命,麻利地转身小跑着出去了。
看着福安离开,小满才疲惫地坐回椅子上。谷雨依偎过来,小声说:“阿姐,我们……我们是不是不该来长安?要是萧夫人真赶我们走……”
小满心头一酸,用力搂住弟弟单薄的肩膀,声音却异常坚定:“傻谷雨,开弓没有回头箭。我们既然来了,就要站稳脚跟!读书是你的路,作坊是阿姐的路!阿姐不会让任何人赶我们走!明日你只管安心去周先生那里,什么都别想!记住,好好学,读出个样子来,才是我们最大的底气!”
谷雨用力点头,把小脸埋在姐姐怀里,汲取着那令人安心的温暖和力量。
春杏默默地收拾着桌上的茶杯,动作轻柔,生怕再惊扰了主人。她看着相依为命的姐弟俩,又望了望窗外长安城高远的天空,心里也沉甸甸的。这皇城脚下的富贵地,想要活下去,活得好,可真不容易啊。
小满安抚着谷雨,心思却已飞转。萧翊暂时挡下了他母亲,但静园始终是个隐患。
百味斋的王掌柜和李掌柜,是她在京城为数不多可能攀得上的旧识。作坊必须尽快重新开张,做出更多更好的糖块,或其他的东西,只有握在手里的东西多了,腰杆才能硬起来。还有……那渺茫的,寻找二姐的希望……
前路漫漫,荆棘密布。但路,终究是要一步步走下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