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岩哥!你怎么来了?” 小满几乎是冲到了那个穿着靛蓝俚人短打、风尘仆仆的身影前,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的惊喜,连日来的阴霾仿佛被瞬间点亮。她仰着头,眼底那份藏不住的、纯粹明亮的欢喜,如同穿透乌云的阳光,直直地撞进阿岩的心底。
阿岩低头看着眼前朝思暮想的人儿,一路的疲惫仿佛瞬间被涤荡干净。他眉眼弯弯,嘴角克制不住地上扬,平日里略显深邃锐利的眼眸此刻盛满了浓得化不开的宠溺和温柔。
好多天了,族中剧变——阿爹遭人下毒昏迷、弟弟们暗流涌动、长老们步步紧逼催婚、他既要主持大局又要遍寻解药——每一桩都像沉重的山石压着他。唯有夜深人静时,小满那双清澈的眼睛,成了他心底唯一的慰藉和支撑。
巫师前几日观星预言:“暴雨倾盆,水疫将生。” 这句话像针一样扎在他心上。他知道小满家地势尚可,但岭南湿热,水疫无情,万一……他不敢深想。族中诸事未稳,弟弟虎视眈眈,长老们更是不满他此时离寨。但他顾不得了!力排众议,将紧要事务匆匆托付给心腹长老,只带了自幼相伴的侍卫巴隆一人,便趁着夜色一头扎进了暴雨过后的开云大山。
山路之艰难远超想象。暴雨冲刷后的山体松软泥泞,每一步都深陷其中,拔腿都费尽力气。腐烂的枝叶和断木横亘,湿滑无比,稍不留神就会摔得满身泥污。密林深处,被惊扰的毒蛇在湿漉漉的草丛间游弋,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嘶嘶声。
夜晚的山风寒凉刺骨,带着浓重的水汽,浸透单薄的衣衫。巴隆几次劝他停下歇息,阿岩只是摇头,抹一把脸上的雨水和汗水,深邃的眼眸在黑暗中只映着一个方向。一想到小满可能面临的困境,所有的疲惫和危险都变得微不足道。他们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翻山越岭,不知摔了多少跤,手掌被尖锐的藤蔓划破,衣衫被荆棘勾破,终于在暮色四合时,看到了潭垌乡那熟悉的轮廓,看到了田野间翘首以盼的身影。此刻,看着小满眼中毫无保留的欢喜,阿岩觉得,一切都值得。
小满的目光细细描摹着阿岩的脸庞,这才看清他眼底浓重的乌青,脸上掩饰不住的倦色,以及衣衫上沾满的泥点和划痕。她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心疼得说不出话来,只是那样深深地看着他,千言万语都凝在了盈盈的目光里。
这时,一个沉稳健硕的身影——侍卫巴隆,早已默默进了屋。他看着自家少爷与小满姑娘两两相望的模样,心底重重叹了口气。他是郎玛峒主精心挑选、从小与阿岩一同训练长大的心腹,对阿岩忠心耿耿,却也忧心忡忡。相比起眼前这个汉家姑娘,寨子里长老们属意的贝莎小姐,无论身份、背景还是对少爷未来的助力,显然都更“合适”。可他只是个侍卫,深知少爷的脾性,认定的事九头牛也拉不回。他虽不认同,却也无可奈何。
巴隆走进这栋熟悉的屋子,目光扫过结实的梁柱、严丝合缝的墙壁,还有旁边那条被加固过的、引着山泉水的竹笕。这屋子,倾注了少爷多少心血!当初建时,少爷就反复强调要特别加固,说岭南夏秋多雨多风(飓风)。如今水疫过后,村里其他房子多少有些湿气霉味,唯有这屋子,干燥坚固,仿佛风雨不侵。连小满住的房子,都隐隐透着少爷房子的影子。巴隆心中又是一叹:少爷啊少爷,你这是情根深种,连峒主大人的警告都抛在脑后了……
抱着女女的陈伯,看着眼前这个肤色黝黑、体格健壮的俚人汉子一脸愁容地叹气,阅人无数的老人精立刻就明白了八九分。他心中暗道:乖孙女喜欢,那后生看着也是个好的,这本身不是问题。问题是……他郎玛峒主的儿子,真能扛住俚寨的压力?真能护住我这能干的孙女一世周全?陈伯不动声色,抱着女女在矮凳上坐下,笑着招呼巴隆:“这位壮士,一路辛苦,坐下歇歇脚。来,看看我们家女女,好像很喜欢你呢。”
果然,才几个月大的女女,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盯着巴隆腰间挂着的、刻着俚人图腾的短刀鞘,伸出肉乎乎的小手就去抓。巴隆愣了一下,看着这个粉雕玉琢的汉家小娃娃,紧绷的脸上难得露出一丝柔和,下意识地伸手想逗逗她。
惊蛰从厨房过来探出头,看到这一幕,忍不住笑道:“巴隆大哥别见怪,女女就喜欢新鲜玩意儿。” 她手里还拿着锅铲,“你们赶路肯定饿了,我这就弄点吃的,再烧些热水,山里湿气重,去去寒气,免得生病。” 说完又钻回了厨房忙碌。小满娘跟着小满和阿岩进了屋,看着阿岩疲惫的样子,心中也是感激又心疼:“阿岩,真是难为你了,快坐下歇歇。我去作坊拿簸箕给谷雨送去。” 她匆匆交代几句,拿了簸箕便出门了。
堂屋里一时只剩下陈伯、小满、阿岩,以及抱着女女的巴隆。巴隆见阿岩进来,立刻恭敬地站直身体,退到阿岩身后,恢复了侍卫的肃立姿态。阿岩无奈地笑了笑,拍拍他的肩膀:“巴隆,在这里就跟在自己家一样,不必拘礼。” 巴隆嘴上应着“是,少爷”,身体却站得更直了,抱着女女微微躬身:“少爷,我先去厨房看看有什么能帮惊蛰姑娘的。” 说完,抱着还在好奇扒拉他刀鞘的女女,转身快步去了厨房。他可不敢真当自己家人,身份规矩摆在那里。
阿岩看着巴隆的背影,无奈地摇摇头。陈伯的目光在阿岩和小满之间转了一圈,清了清嗓子,打破了短暂的沉默:“阿岩啊,还没正式问过,你全名叫什么?你阿爹是郎玛峒主吧?”
阿岩正襟危坐,恭敬回答:“陈伯,晚辈全名叫郎岩。家父正是黑峒寨郎玛峒主。” 他的声音低沉有力。
“嗯,”陈伯点点头,目光如炬,直截了当地问,“这次来,打算什么时候回去?”
郎岩迎上陈伯的目光,坦荡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歉意:“族中尚有许多事情急需处理,晚辈……明日一早就得赶回去。”
小满的心像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猛地一缩。重逢的喜悦还未来得及细细品味,离别的阴影就已笼罩下来。她知道他来回这一趟有多不容易,知道他肩上压着多重的担子。她一点忙都帮不上,她心疼他的奔波,担心他回去后的凶险,更舍不得他这么快就走。千言万语堵在胸口,她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觉得眼眶发热。
她猛地站起身,低低说了一句:“我……我去看看大姐饭做好了没。” 转身快步走进了自己的房间。按照规矩,她是不该留在这里与外男独处的,虽然贫苦农家没那么多讲究,女人也要抛头露面下地干活,但此刻心绪翻涌,她需要一个空间平复。
陈伯看着孙女仓促离去的背影,又看看眼前沉稳却难掩疲惫的郎岩,心中了然,只留下了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
天色彻底暗了下来,院子里终于传来了谷雨和小满娘兴高采烈的声音,还有水桶晃荡的哗啦声!
“快来看啊!好多鱼!活蹦乱跳的!”
“阿姐!阿爷!阿岩哥!快出来看啊!”
堂屋里的沉闷被瞬间打破。陈伯和郎岩起身走到门口,小满也从房里出来,脸上已恢复了平静。
院子里点起了松明火把,昏黄跳跃的火光下,两个大水桶和一个大木盆里,挤满了大小不一的鱼!草鱼、鲫鱼、鲤鱼,甚至还有几条滑溜的鲶鱼,在有限的水里拼命扑腾,溅起一片片水花。
谷雨浑身湿漉漉的,脸上蹭着泥,却笑得见牙不见眼,兴奋地指着桶里:“看这条!最大的!是我用簸箕堵住的!”“还有这条!差点跑了,被金花姐一把按住了!”他手舞足蹈,语速飞快地讲着抓鱼的趣事,说私塾先生也卷着裤腿下塘了,说哪个邻居摔了个大屁墩,说自己多么英勇神武。
小满娘和金花(她送完簸箕也跟来帮忙了)忙着把一些还在蹦跶的鱼捡出来,放进另一个盛着清水的桶里养着。小满也加入了进去,脸上带着轻松的笑意,和娘、金花商量着哪些鱼今晚红烧,哪些可以腌起来,哪些小的正好熬汤。
火光跳跃,映照着每个人脸上难得的笑容,空气中弥漫着鱼腥味,却也充满了劫后余生的鲜活气息。
郎岩站在檐下,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随着那个在火光旁忙碌的纤细身影。她正小心翼翼地想把一条滑溜的鲶鱼按住,眉头微蹙,嘴角却带着笑。
仿佛心有灵犀,小满也在这时抬起头,目光穿越跳动的火焰和忙碌的人群,精准地落在了郎岩身上。四目相对,隔着一院子的喧闹和氤氲的水汽,两人都微微一愣,随即,不约而同地弯起了嘴角,绽开一个无声却无比默契的笑容。所有的担忧、不舍、千言万语,都融在了这暮色火光交汇的一笑里。
鱼获的喜悦暂时冲淡了离别的愁绪和灾后的阴霾。在这个湿漉漉的夜晚,潭垌乡这间小小的院落里,弥漫着鱼汤的鲜香,谷雨叽叽喳喳的童音,以及一种在苦难中顽强滋生的、温暖的烟火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