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三十四年农历二月廿六,云雾四合,寒气从冻土深处弥漫开来,浸透了韭菜沟的每一个角落。
营地东头背风的山坳里,几个年轻的身影仍在晨光中中活动。
“腰要沉,腿要稳!”李铁竹的声音在林中回荡,他手握木枪,正在指导自家老弟练习突刺动作。
“记住于大哥教你的要领,劲从脚底发,一直贯到枪尖。”
李铁牛咬紧牙关,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可三哥,我总觉得这力道拿捏不准。”
“慢慢来。”李铁竹拍了拍弟弟的肩膀,安慰他道,“我刚开始练的时候,还不如你呢。”
不远处的树桩上,雷终正专注地雕刻着一截硬木。
匕首在他手中灵活转动,木屑纷飞间,一只展翅的山鹰渐渐成形。他的动作沉稳而精准,每一个细节都处理得一丝不苟。
“小终这手艺,真是没得说。”李铁竹走近仔细打量,由衷赞叹。
雷终头也不抬,手中的匕首依然稳健:“不过熟能生巧罢了,竹哥你教铁牛使枪,也很有一套,于副队长没白教你。”
这时,七岁的冯程牵着妹妹李晓从地窨子那边走出来了,小姑娘一眼就看见了雷终手中的木鹰,眼睛顿时亮了起来,却怯生生地躲在哥哥身后。
“终哥,三舅还有老舅,你们都在呢?“冯程小声问道,“这个木鹰能给我们看看吗?”
雷终抬起头,冷峻的脸上露出一丝温和。
他将木鹰递过去:“小心些,别让木刺扎着手。”
李晓小心翼翼地接过木鹰,奶声奶气地说:“谢谢终哥哥。”
冯程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瞟向雷终腰上挂着的刀,眼神中充满了向往。
“想玩刀嘛?”雷终将匕首插在树桩上,动作熟练地拔出这把缴获的刺刀。
冯程用力点头,眼睛闪闪发亮。
“等你再长高些,我可以直接送你。”雷终的声音很平静,“不过现在你先学好认字。”
李铁竹大手一拍冯程的脑袋,悄悄对他笑道,“小鬼头,你可真会挑东西,三舅奉劝你一句,你终哥这件宝贝,煞气可凶得很,你还是先离远点吧。”
冯程瞠目结舌道,不知该说些什么。
另一边,另一处地窨子里,李铁兰正就着油灯缝补棉袄,十六岁的李铁菊也在一旁整理着绷带。
见几个年轻人进来,李铁兰抬起头问道:“今天练得怎么样?”
“铁牛进步很快。”李铁竹接过李铁菊递来的热水。“小终还说,再过些时日,可以带他去试试铁家伙了。”
雷终在一旁默默擦拭着手里的匕首,突然改口:“冯叔说得对,越是这种时候,越要沉住气。”
夜幕渐渐笼罩了营地,地窨子里却暖意融融。
冯程就着油灯的光亮,在一块平整的树皮上练习写字。
李晓挨着哥哥坐着,小脑袋一点一点地打着盹。
李铁竹和雷终低声聊着天,偶尔在地上画出简易的情节,李铁牛认真地听着,不时提出自己的疑问。
“记得上次在黑瞎子沟,”李铁竹压低声音,“终哥那一枪,正好打在鬼子军官举刀的瞬间。”
雷终擦拭枪管的手微微一顿:“还不是你先发现了他们的埋伏。”
两人相视一笑,那是早在硝烟里结下的默契。
另一间地窨子里,李铁兰将睡着的李晓轻轻揽入怀中,用刚补好的棉袄仔细裹紧。看着这一幕,她的眼中流露出温柔的神色。
”姐,”李铁菊轻声问道,“你听说没王掌柜的老姑……”
“别担心。”李铁兰打断妹妹的话,”你姐夫总会有办法的。”
“好吧。”
地窨子外,北风依旧呼啸在这片高原上;灶火在跳跃着,火种会一直流传下去,亘古不灭。
天色很晚了,雷终才收起匕首,将最后一点木屑扫进炭盆。
火星跳跃着,发出轻微的噼啪声。他望着正在认真写字的冯程,眼神渐渐变得深邃。
“明天,李铁竹探头轻声说,“该去查看新的哨位了。”
“冯程,先别练了,过来睡觉了。”雷终起身,一边抱起冯程把他往炕上放,一边说道。
李铁竹给冯程盖好被子,和雷终对视一眼,两人分别睡在炕的两端,以防特别情况发生,可以及时做出反应。
围场县城的夜晚,比起坝上更晚地沉入死寂。
郊外那处新修的还亮着灯。水汽氤氲,长谷川闭目靠在青石砌成的汤池里,肩颈的酸痛在热水浸泡下稍稍缓解,松野副官也泡在浴池里,但身形笔挺如松。
“松野。”长谷川的声音在空旷的浴间里回荡,带着水汽的湿润。
嗨依!松野立即应声,却仍保持着立正姿势。
王有福...还没有消息?
报告中佐,全县搜捕三日,未见踪迹。福顺杂货铺已彻底搜查,除了一些寻常货物,未发现可疑物品。
长谷川缓缓睁眼,水珠从眉梢滑落:一个经营多年的杂货铺掌柜,说消失就消失……他伸手掬起一捧热水,看着水流从指缝间漏下,龙千伦究竟在干些什么?。
那个王月娥...松野谨慎地开口,被审问好些次,始终只说不知情。看那样子……应该确实不知道内情。
长谷川冷哼一声,从池中站起身,水花四溅。松野立即递上浴巾。
他披上和服,踱到窗边。窗外,围场县城的灯火稀疏如萤。
王有福每次去,都带着东西。难道就不会……带走些什么?长谷川转身,目光锐利,一封口信?一份情报?更或者……只是看看有没有人盯梢?
松野恍然大悟:中佐的意思是……
或许王月娥未必知道内情,但她家,很有可能是个联络点。长谷川走回榻边坐下,王有福一定去探望,既是为了尽孝,也是为了确认安全。
他端起桌上的清酒,浅酌一口:龙千伦那边怎么样了?
还在到处抓人。不过昨天他手下一个姓赵的小队长,在从赌场回家的路上被人打断了腿。今早又发现,西城门两个守夜的保安队员被吊在城楼上,嘴里塞着布条。
长谷川的手顿了顿:游击队的手笔嘛,冯立仁这么快就坐不住了,很好。
中佐阁下,那我们还需要加强城防吗?
没必要。长谷川放下酒杯,继续让他们闹。游击队越是闹得厉害,龙千伦就越要拼命表现。我们要的,就是这条狗被逼到绝路时的疯狂。
他站起身,走到墙上的地图前,手指点在头道川的位置:冯立仁...现在一定在等我们出错。王有福失踪,联络点被破坏,他们肯定要重新建立联系。
松野凑近:中佐已有对策?
长谷川嘴角泛起一丝冷笑:放出消息,三日后...处决王月娥。
可是,她可能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正因如此,才更要处决。长谷川转身,眼神在灯光下明暗不定,一个无辜的老妇人...冯立仁救,还是不救?救,就是自投罗网。不救,只能是寒了民心。
浴场外的更鼓声隐隐传来,已是二更时分。长谷川走到门边,望着院中那棵在寒风中摇曳的老松。
松野,你说...这塞罕坝的雪,何时才会化尽?
松野怔了怔,谨慎回答:按往年,应该要到四月。
四月……长谷川喃喃道,那时,这里的棋局...也该见分晓了。
夜风穿过庭院,带着刺骨的寒意。
浴场内的水汽渐渐散去,只余一池冷水,映着窗外朦胧的月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