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风岭聚义厅里,炭火盆烧得贼旺,但也驱散不掉那股子混着烟油、汗气和陈旧木头的味道。
瞎老崔这次没坐正中那把虎皮交椅,蹲在门槛里侧,佝偻着背,像只打盹的老山猫,油光锃亮的旧羊皮袄敞着怀披在肩上,腰间插着腰间两把擦得乌黑的盒子炮。
混浊的眼睛半开半阖,仿佛神游天外,实则耳朵支棱着,听着厅里众匪的吵嚷,手上握着杆铜烟袋锅子,时不时就往嘴边吸上两口。
“崔爷!不好了崔爷!”
一声带着哭腔的嘶喊打破了厅里的喧闹。
只见两个年轻崽子连滚爬爬地抢进厅来,身上沾满泥雪,脸上毫无血色。他们中间架着一个人,软塌塌的,像一袋破布絮子。
那人浑身是血,棉袄被撕扯得稀烂,露出底下模糊的血肉,一条胳膊不自然地扭曲着,脸上更是肿得看不出原本模样,只有微微起伏的胸膛还能证明吊着一口气。
“四当家的……四当家的他被……”一个崽子带着哭音,话都说不利索。
厅里霎时死寂。
所有人的目光都钉在那血人身上,穿山甲,这位寨子里负责采买、最不起眼的四当家,平日里闷声不响,像块河底的石头,此刻却以这般惨烈的模样出现在众人眼前。
瞎老崔蹲在那儿,没动。只是握着烟杆的手,指节猝然绷紧,泛出青白色,他混浊的眼珠慢慢转动,落在穿山甲血肉模糊的脸上,那里面没有丝毫波澜,却冷得吓人。
“咋回事?”他开口,声音沙哑得像砂轮磨过铁器。
“是……是龙千伦的人!”另一个崽子喘着粗气,急声道,“俺们按照吩咐,扮成挑夫跟着穿山甲哥下山探风。本来都挺顺当,谁知在回来的山道上,撞见了黄金镐带着一队黑狗子!他们……他们啥也不问,直接开了枪!穿山甲哥为了护着俺俩,落在后头,被他们……被他们用枪托活活打成这副样子!”
那崽子说到最后,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眼泪混着鼻涕往下流。
“放你娘的屁!”黑塔猛地一拍桌子,震得茶碗乱跳,“穿山甲这小子平日机灵得跟鬼似的,他能让几条黑狗子堵住?编瞎话都编不利索!”
“真的!黑当家的!”崽子急得直跺脚,“他们人多,还带着狗!四当家的为了引开他们,提前让俺们钻了老林子……等俺们再绕回去,就……就看见四当家的已经……”
瞎老崔缓缓站起身,佝偻的腰背发出轻微的“嘎巴”声。他走到穿山甲跟前,蹲下,伸出粗糙得像老树皮的手,探了探穿山甲的鼻息,又摸了摸他颈侧。
“还有口气。”他收回手,在旧羊皮袄上擦了擦沾到的血污,语气平淡得令人心头发寒,“抬后面去,找块布裹上,是死是活,全看他的造化。”
两个崽子连忙应声,费力地抬起穿山甲,踉跄着往厅后走去,在地上拖出一道断断续续的血痕。
厅里静得可怕,只听得见炭火偶尔的爆裂声和门外呼啸的风声。
瞎老崔重新蹲回门槛边,摸出烟袋,慢悠悠地装着烟丝。他的手很稳,一丝不乱。
“崔爷!”杨老六这时才从外面急匆匆进来,显然也得了信,脸色铁青,“四当家他虽然平日不言不语,可说到头也是一直跟在咱们这头的,您看……”
“我看见了,还没全瞎。”瞎老崔打断他,划着火柴,点燃烟丝,橘红的火苗在他混浊的瞳孔里跳跃了一下,“龙千伦这是嫌命长了。”
“还不止!”杨老六凑近,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愤懑,“刚得的信儿,龙千伦那王八蛋,把……把月娥嫂子也从家里带走了!说是‘请’去问话!”
“咔嚓!”
瞎老崔手上那根新换的榛木烟杆,“咔嚓”一声被瞎老崔掐断断。烟丝和火星掉落在他的破棉裤上,烫出几个小洞,冒出焦糊味,他却浑然不觉。
瞎老崔猛地抬起头,那双平日里半开半阖的混浊老眼,此刻瞪得溜圆,里面布满了血丝,一股子近乎实质的凶戾之气弥漫开来,让周遭几个悍匪都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好,好得很。”瞎老崔的声音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特么的敢动老子的人,一个不够,还动第二个。龙千伦,你是真当老子这把老骨头提不动刀了!”
黑塔“噌”地抽出腰间的盒子炮,红着眼睛吼道:“崔爷!这还等啥?点齐弟兄,杀进县城,毙了那帮狗娘养的!”
“杀?怎么杀?”瞎老崔猛地扭头,目光如刀子般剐过黑塔,“冲进县衙,还是闯进日军指挥部?弟兄们有几条命够填的?”
山羊胡师爷捻着胡须,眉头紧锁:“崔爷,龙千伦接连对穿山甲和月娥姑娘下手,绝非偶然。怕不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他这是想逼死咱们啊,这口气咱绝不能忍!”
瞎老崔深吸一口气,那口气吸得又深又长,胸腔都鼓胀起来,随后缓缓吐出,带着浓烈的烟臭和血腥味。他弯腰,捡起地上断成两截的烟杆,在手里掂了掂,随手扔进炭火盆。
“师爷说得在理。”他声音恢复了之前的沙哑,却更添了几分阴冷,“虽然龙千伦是条疯狗,可他背后到底是站着握链子的长谷川。咱们现在就这样跳出去,正合了鬼子的意。”
“那……四当家的和月娥嫂子就白遭这罪了?”杨老六急得跺脚。
“白遭罪?”瞎老崔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冷笑,那笑容看得直令人头皮发麻,只有常年积累下的狠毒与算计,“老子在黑风岭混了三十年,能混下来靠的可不是善心!既然他龙千伦先坏了道上的规矩,就别怪老子手黑!”
他朝杨老六勾了勾手指:“去,把山下各路的眼线都给老子撒出去!龙千伦手下那帮杂碎,平日爱去哪家赌场耍钱,好上哪个窑姐儿的炕头,家里有几口人,爹娘住哪儿,崽子在哪儿念书,常走哪条道贩私货,都给老子摸得底儿掉!一件件,一桩桩,记清楚了!”
杨老六眼睛一亮,露出狠色:“崔爷,您是要……”
瞎老崔混浊的眼里闪过一丝毒蛇般的幽光:“老子动不了龙千伦,还动不了他手下那群癞皮狗?老子要他从此成了孤家寡人,手底下的人睡觉都得抱着脖子睡!”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带着森然的寒意:“还有,想办法给城里咱们的人递话,让他们找机会告诉月娥,咬牙给老子挺住!告诉她,她男人还没死呢,黑风岭的旗,可不会轻易的倒下!”
聚义厅里众匪神色各异,有摩拳擦掌的,也有暗自担忧的。
炭火盆里的火光跳跃着,映得一张张粗野的面孔忽明忽暗。大厅外面,塞罕坝早春的风,依旧冷得刺骨。